载入中…… |
地震危机中基层政权运作的观察与忧思(三)
作者:野夫 日期 2008-7-14 9:41:00
六 余震的警报还未解除,境内河流上游的堰塞湖即将崩溃的噩讯又频频传来。地震次日,形形色色的简陋避震棚已经搭满了各个废墟旁,书记区长还得带着区乡两级干部去可能淹没的村组,动员群众再次搬迁。群众看着长年干涸的河床,不信洪荒在即,岂肯轻易扔下断壁残垣中的幸存家产,又赤手空拳踏上流亡般的乱离之路。但是地震未死的农民,假设再死于山洪,那无论良知和职责,都是不被允许的。于是动员并强制,在此时此刻的基层政府,都是可以实施的。因为中国老百姓,许多时候没事则习惯坚守自己的活法,一旦真的有事,那又多半肯定要找政府讨个“说法”。地震你不能预报,而堰塞湖假设崩决,那却是你难以搪塞的。 四川古时号称四条大河的源头,但是今日的盆地,却明显感到水荒。灌区的农田,仍旧依赖的是上古时代李冰父子在都江堰的杰作;而人畜饮水,则靠的是近年来国家搞的“红层打井”工程,给每家打的那口20米深的水井。地震之后,水井多被毁坏,即使没坏,水质也需相关部门鉴定之后才能饮用——许多农家顿时难为无水之炊。 古代中国皇权不下县,草民遇灾年,县衙顶多能做的是开仓放粮架锅舍粥。但是进入现代文明国家,基层政权却是必须要管百姓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的——甚至可以说,这是县乡两级政府的主要职责所在。因为管理好这些,灾民才不会变为饥民、刁民甚至暴民,天下也就不致陷入乱局。 在中央政府和外省救援的物资还没调来,甚至调来暂时也还轮不到纹江区之时,党政领导首先要忙的肯定是,凭借个人关系在各地调集这些平时无需而此刻紧俏的物资;比如矿泉水、彩条布和帐篷等等。成都的矿泉水厂,已经需要救灾总指挥部开批条才能买到200箱。而我亲眼所见的绵竹汉旺镇周边的农民,已经开始抢水,甚至在路边跪着乞讨救援车辆的施舍。灾年里最初的饥渴从水开始,恐怕这也是许多外人难以想象的辛酸。好在老吴的朋友在省委机关事务管理局负责,终于为他周济来几车解民倒悬的水,可以暂时稳住阵脚。 当周边两县物资基本饱和之后,水和干粮终于逐渐轮到了这里。民政局拿到几车这些珍贵而不昂贵的饮食,立即分配到灾情较重的三个乡镇,以为可以聊慰民情。但是接下来的问题,却让每个人大感意外。 七 乡镇干部是这个国家最底层的公务员,再之下的村组干部就是只拿补贴的农民了。当国家取消农业税征收之后,乡镇干部进行了大幅裁员,这儿的编制则是每个乡镇只有14个干部。乡镇财权上交,由区财政统一安排经费,称为“报账式”财政。在平常岁月,乡镇负责“三农”问题,是国家稳定的基石和前沿。看起来无所不管,实际则没有什么权利。尤其在国家规范了乡镇干部的职能和纪律之后,更多的时候,是他们要向农民鞠躬作揖。 地震陡然发生,乡镇干部的规范动作,就是马上分头下村组,调查核实灾情,抢救伤员,火化逝者;然后再给每个垮塌房和危房拍照登记。当然同时还要检查辖内所有的公共设施道路桥梁水库灌渠等等。之后才是尽快登记那些衣被粮食都被掩埋了的困难户,赶紧设法申报救助。不过还有一个似乎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大灾当前,更要了解和控制乡村的情绪;需要把所有平时掌握的容易冲动的人,适当地安抚甚至密切注意起来。 最初的十来天,多数灾民还在沉重打击下懵懂沉默。从废墟中扒拉残物,在空地上搭建窝棚。田里的庄稼该收该种的,一点都不能耽误。农事是和天时紧密联系的,等秧苗下地,雨季就该到了。秧田要水,可是窝棚中的老小却要怎样才能捱过那些即将到来的汛期风雨呢?这时,农民就该要想起他们头上的政府了。 通常一个乡镇下辖十来个村,每个村又有七八个到二十几个组,每个组大致散居着几十户人家。乡镇十几个干部,要在短暂的时间内马上弄清上述那些问题,要走访近万的人户,确实并非易事。但是上面无论财政、民政、水利、交通、教育、电力等等各部门,都等着要乡镇的数据。这是一个用各种表格和数字管理的国家,不及时厘清和上报这些数据,则会影响救灾的大计,那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时刻,是要误辄得咎的。 就在数据都还没完全严格核实之时,中央的政策又早已通过电视广播传遍了全国。国家首先出台的救灾政策是,每个灾民每天10元钱1斤粮食,只给三个月。但是哪些是灾民,哪些可以得到这点补贴,这却是要地方政府把关审核的。关键还有一个问题是,国家给了政策,但是钱粮还需时日调拨,而这时,零星的捐赠却先到了。乡镇干部看着半车牛奶半车方便面半车矿泉水半车面包,不仅没有转忧为喜,反而更加愁上眉梢了。 八 救灾本质上不是甘霖普降,不可能每一个人都仰沾时雨。因为天灾原本不均,个体有死有伤,也有秋毫无犯的;房屋有垮有裂,也有坚如磐石的。因此,任何国家任何时代,救灾都只能救死扶伤,扶危济困。但是中国农村的特殊情况是,虽然土地承包已有二十几年,也不乏率先致富的人家;然而农业税的解除不过才两三年,多数不在都市边缘的农家,还是生活在小康标准之外。没有出门打工人口的农户,基本只能维持温饱;而打工的农民,除开极少数之外,究竟每月能拿到多少薪酬,但凡有良知的国人,应该比较清楚。 因此只要流年不顺,遭遇凶灾,多数农家还是没有抵抗和自救能力的。更何况余震还在持续,每家都还在窝棚里挣扎,暂时未垮未伤的物业,天知道在接下来的未知灾害中还能余几。正是这样一种恐慌心态,使得所有的农民,皆有自认灾民身份的愿望。每个人都担心,假设在最初没有纳入政府救助的视角,那么未来所有的上恩,都有可能被漏掉。这样的不安全感再加上不可否认的国民性痼疾,使得多数村民都会盯住那些本来不多的物资。 乡镇政府拿到几车东西,按基本常识,就是马上分发到相对受灾较重的村,再由村委会根据实情分发到最需要的组以及农家。村委会如果是大宗的国家补助,必须要经过各组的村民代表讨论,推举名单,进行公示,没有异议再实施下发;这样既体现了基层民主,也避免了官民矛盾。但是眼前灾后乱局,各家都在忙乎自己的食宿双抢等诸多问题,召集会议本难;而下来的物资属于社会捐赠的部分,到村级单位时往往只有酸奶几箱,饼干几箱,矿泉水几箱。村里拿财政津贴的村官只有支书、主任和文书三人,要面对全村两三千人丁,如何分配这点物资,就成为头疼的问题。 古圣曰“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种忧患实际上几千年下来,依旧还在困扰国人。村官都是本乡本土的农民,与本村群众皆有各种亲友族戚关系;你本来据实分发的重灾户,恰好可能就有你的远亲,于是没有分到的轻灾户,必然就会指责甚至告发你徇私舞弊假公济私。乡村社会本来就是一个熟人社会,为了原则上的公平却可能得罪情义上的邻居,这对并非公务员的村官来说,自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于是多数村官就会选择一种所谓的民间智慧——有马大家骑,然后我们就会看见所有的村民排着长队,拿着杯子来分酸奶、矿泉水甚至大米的可悲场面。这样雨露均沾,固然都不解渴,但不花钱的滋润,总算聊胜于无;最起码说,可以减少许多纷争和质疑。就是真正最苦最需要的农户,也不敢伸张多要几分而开罪众多的邻人。 这样做,村组的矛盾似乎暂时掩盖,但是赈灾的目的却已经偏离。因为挨饿的依旧还在挨饿,他不敢在村组的熟人社会喊冤,却肯定会在县府等上官面前叫屈。书记老吴和区长老许及其它领导,这会儿都是要每天下村查访的,而市委也会派工作组微服私访检查救灾。危机时刻再加信息社会,普通百姓的哀鸣,此际就有可能上达天听。村官这样敷衍省事原无从追究,更何况村中无将,你还不敢临阵换马。但是区乡干部是食俸禄的吏员,却不敢默许这样的平均主义。听罢灾民投诉,自然要整顿基层做法。乡镇干部对村组的应对之策多数时候心知肚明,虽不敢苟同,却也束手无策。因为换成他们自己来分配有限的这点物资,首先人手不够,其次必惹更多非议。与其被指责私吞不公,还不如顺从“多数人的弊政”。 就是这点水米,发了重灾的张村,轻灾的李村就会来吵闹——困窘是普遍问题,政府何以偏心?假设恰好镇长的岳父在张村,则更会引发私德的攻讦。乡镇一级还有更多的要务要处理应对,总不能完全陷入盆盆盏盏的琐屑事务。以致最后,上级要分配明显不够的赈灾物资,干脆拒绝不要。小恩弗遍,不如不施。宁可个体嗷嗷待哺,也省得群体愤愤不平。 这样是不是就平息了乡村的是非纷争呢?微风起于青萍之末,却有可能在另外的山谷掀起飓风行动,这就叫系统论里的“蝴蝶效应”。
|
Copyright ©2006 旁门兵栈 & Style mod by xhydts@鐵心 最佳浏览环境:IE6.0/Green Browser3.0+ 分辨率:800×600/1024×7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