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寿澂:百年中国回顾
独角兽资讯 发表于 2008-6-15 11:34:00

——革命、意识形态与现代化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中国语言与文化系)

过去一百年的中国,可说是一个革命与意识形态的时代。先是反满革命,清廷倾覆,民国肇造,政权入於项城袁氏之手。国民党於是有「二次革命」,旋即失败。袁氏踌躇满志,欲以帝制自雄,遭致国人反对,不久病死。北洋系群龙无首,一再分裂,连年混战。孙文则据广州,倡「国民革命」,联俄容共,蒋中正继之,终至击败北洋,於民国十六年迁都南京,与其先前盟友共产党決裂,实行所谓训政,成党治之局。共产党则依赖苏联主导的第三国际,在江西建立所谓苏维埃政权(不知当时赣省农民对此洋名作何理解?),发动「土地革命」。内战再起,持续十年。倭寇大举入侵,国命危如累卵。国、共二党迫於形势,暂时合作,共御外侮,然而各有打算,貌合神离,摩擦不断。日本投降,不一年而双方又兵戎相见。共产党外有苏联之援,内得宣传与组织之力,终於战胜国民党,定都北京,放棄「民国」国号,代之以「人民共和国」之称,集中一切权力与社会资源,以建立其「无产阶级专政」(原先名为「人民民主专政」;「民主」与「专政」结合,真乃辩证法之妙用)。四十年间,号令三嬗,变化亦云速矣。共产党甫得天下,不遑宁处,立即投入不断的革命运动之中:土地改革、肃清反革命、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农业集体化、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反右斗争、大跃进、社会主义教育等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至所谓文化大革命而臻於极。这百年间天翻地覆的革命进程,第一个「果实」,便是有形(制度)及无形(意识形态)专政的不断加强与人民自由的不断丧失;第二个「果实」,则是大量的冤魂厉鬼,为数当不下五、六千万,在中国历史上可谓「莫之与京」。呜呼!革命之功伟矣。

此一革命狂澜,发轫则在义和拳之乱。百年以前的庚子(1900年),拳民在清廷默许之下,横行京、津、豫、晋一带,「扶清灭洋」,焚教堂,杀教士,拆铁路,断电线。列强徵兵自卫,清廷遂向各国宣战。英。俄、德、日等八国组成联军,长驱直入,京师陷落,那拉後挟光绪帝奔西安。次年辛丑,和约签定。一齣闹剧,以巨额赔款与丧权辱国收场。清廷此役中的举措乖张与外强中乾,彻底暴露了传统政治的弊病。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从此丕变,排外之风顿息,崇洋之习则与日而俱增,革命形势至此成熟。在此之前多年,孙文即已谋革命,然而响应者多为会党及海外华侨。革命思想之深入国内读书人心中,则在庚子、辛丑以后。

庚子拳乱,表面看来,是因民、教冲突而起。(近世基督新教之入中国,挟著炮舰的武力与鸦片贸易的财力,自始即与中国社会格格不入。初期入教华人,多为社会边缘成分,无赖、地痞之流,在洋教士前百般恭顺,对於同胞则欺诈压迫,多行不义。而中国北方,向来有好勇斗狠、结社习武的风气。民、教冲突於是不可避免,终至酿成义和团灭洋教之举。)然而深入一层看,可说是中国社会对强加於自身的现代化的最后反抗。自此以后,传统势力日益衰替,现代化趋向佔了绝对的上风。

庚子事变,肇端於戊戌维新中的政争;而戊戌维新,则导源於中日甲午之战。甲午惨败,创钜痛深,危机感弥漫於知识阶层,於是群趋改革之途,形成三股潮流:一是康有为倡率的变法维新,二是袁世凯主持的北洋新政,三是孙文领导的革命排满。三者的主张虽大有不同,却都代表了中国的现代化趋势。所谓现代化或近代化,即是力图适应世界情势,改革神州旧法,亦即仿效西方,步上工业化之路。现代化与西化或工业化,大体上可以等同。三股潮流同異交错。康、袁二人所欲效法者,是德国与日本的现代化,亦即君主立宪、国家集权。当时的孙文所祈嚮的,则是民主政体、地方分治的美国式现代化。康与孙,一主保皇,一倡革命,然而同有理想主义色彩,都主张彻底改造中国社会,有迫不及待之意(康氏所谓速变全变),至於社会是否能接受,似未暇多虑。袁氏则是现实主义型实干家,以增强实力为要务,不尚空谈(与后来的邓小平颇有几分相似),辛丑以后,主持北洋,为新政的领袖,在内政、军事、工业各方面成绩颇有可观。若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一段历史实不可抹杀。

清廷虽迫於形势,推行改革措施(光绪三十一年的废科举,乃是中国文化史上划时代的大事),然而缺乏诚意,不能得士心。宣统年间的亲贵揽权,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促使了清朝的灭亡。其时能为全国重心、且能顺应世界现代化趋势者,只有北洋系。辛亥秋,武昌新军革命,而后南北和谈,清帝退位,孙文辞去民国临时大总统之职,政权归於袁世凯。此乃大势所趋,不得不然,绝非如国民党宣传所谓孙文的大公无私,亦非如共产党宣传所谓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欲明历史真相,必须破除神话宣传与意识形态的障眼法。

民国初年,在北京政府治下,内政革新与工业化自有其成绩。然而因内在与外在的原因(如人口过多,资金缺乏,能源产地交通不便,海关为外人控制等),工业化的速度毕竟不快。更严重的问题,则是发展的不平衡与内地民生的恶化。鸦片战争以后,互市大开,财富日益集中於沿海通商口岸,内地的萧条,则日甚一日。中国人口早已过剩,社会上本多无业游民与江湖棍徒。太平军之乱,汪士铎滞留南京,身历目睹革命的惨酷,深感作乱的温床,正是大量的游民与光棍。(见其《乙丙日记》)尔后历次革命,其实都是激进的知识分子与江湖棍徒结合所成之果。孙文结合会党,蒋中正利用青帮,毛泽东、彭湃在湖南、广东的「农民」运动,更是以农村中各式光棍为主力。(孙、蒋、毛诸人,都是读过书的社会边缘人物。)乱源不塞,乱象不止。欲塞乱源,必须平衡经济发展,改善内地民生。而民初的北京政府与其后的南京政府,对此均未有足够的注意。现代化的失衡、游民与棍徒的日增、部分知识分子的日趋激进,三者相荡相激而不止。中国历史上最大棍徒毛泽东,把握了这一社会的脈动,利用西方文化中最激进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与最严密的组织形式(列宁式共产党),终於夺得了江山,成为中国过去百年中第一号呼风唤雨的人物。

中国社会之多游民,多江湖上人,足见其不是封建。所谓封建社会(如中世纪的欧洲与近代以前的日本),指的是层次分明、上下相维的等级社会。在这样的社会内,封君与民近,指臂相使,秩序井然;而人民则限制於固定格局之内,不得自由。中国自秦、汉以来,早已不再是封建,而是一个经济上放任、各阶层之间可自由流动的士农工商社会。传统中国,並不是现代意义的国家,而是「天下」。大大小小的地域社会,相安於一个共同世界之内;此即中国人的「天下」。高踞於社会之上的是皇帝,尊严无比,然而与社会极为隔绝(俗语所谓「天高皇帝远」),实际影响力甚小(皇帝确是「专制」,但只能在其影响力所及范围之内专制,对於整个社会,则是欲专制而无由)。全国性的统治阶级,厥惟官僚,而官僚人数有限,与社会亦颇隔绝。国家的统治,实际上只能到县一级;秦、汉以降,直至1949年,都是如此。传统的中国,乃是无数自治社会的集合体;国家的职责,则是保障这一集合体大致上的和平与安宁。此即所谓大一统。大者,「有容乃大」之「大」;一统须「大」,亦即一统须包容,不容不能成其大。所以传统的中国,可以说是一国多制,国家只求在极小范围内统一(最主要的一点,是「天无二日」,亦即不许公然称尊),其余则听任各地方自行其是,社会与国家不相涉(〈击壤歌〉所谓「帝力於我何有哉」,郑板桥诗所谓「官租完了离城郭」,正是对此的写照)。在大体和平安定的共同世界之内,人人各遂其私,便是天下之大公。历代政治家所以「纲维天下」者,其实不过如此。这就是「无为」,乃为治的极致。

十八世纪欧洲自由主义思想家所嚮往的,正是这样一种国家不干涉社会生活、让人民自谋福利的境界。自由派经济学鼻祖亚当 斯密倡导放任主义,以法文名曰laissez-faire。斯密提出此一原则,乃受重农派经济学家魁内(Francois Quesnay)的濬发。而魁内的思想,则得自另一法国人波瓦伏尔(Pierre Poivre)的启迪。1740至1758年间,波氏广泛遊历中国各地,返国后向欧洲介绍中国思想。Laissez-faire一词,正是波氏用以翻译「无为」二字者。(见英国学者J.J.Clarke 近著《来自东方的启蒙:亚洲与西方的思想邂逅》[Oriental Enlightenment:The Encounter between Asian and Western Thought];London &New York:Routledge,1997;p.50)中世欧洲,厉行封建制度,农工商各业,不得自由发展。工业革命既起,束缚之感愈甚。放任无为思想正适合当时需要,因此大有功於欧西的现代化。

反观中国,二千年来的社会经济政策,基本上是放任主义的。国家只求苟安,不图进取。一切改良与进步,皆出於社会的自动自为。国家若是越俎代庖,必定偾事。西力东侵以前,中国的文明发展程度,远在周边地区之上,无须与他族争胜。近代与西方接触,纔觉我不如人。鸦片战争以后,接二连三对外失败。有识之士深感若不急起直追,不足以图存,现代化刻不容缓。然而中国苟且因循已久,而且幅员太大,人口太多,广大内地,更难在短时间内感受到非现代化不可的压力。若仍採用传统的无为政策,让社会自谋进步,则功成无期,国亡有日。於是现代化不得不由国家主动。洋务运动中的新式工业,多为官办或官督商办,原因即在於此。

然而中国原有的国家体制,乃是为天下一统,而不是列国並争所设计,实在是不适宜於大有为(亦不适宜於专制压迫,所谓「封建专制」云云,都是受意识形态障蔽的无知妄说)。於是增强国家的功能与权力,便成为现代化的需要。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固然是出於个人野心,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仍是建立现代国家努力的一部分。不过袁氏奉为楷模的现代国家,不是英、美,而是德、日。他要当的皇帝,不是汉高、明太,而是威廉、睦仁。帝制失败,北洋系分崩离析,成一政客争权、军阀混战之局,国家权力更为削弱。

西力东侵以后,中国与日本均图变法自强,建设现代国家。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进展甚速。中国的现代化,虽不可说绝对不成功,但与东邻相较,显然是瞠乎其后。不明事理或势利眼者,便以为国民性有优劣(如被捧为近世圣人的绍兴周某即为一例)。但是这类自命先知先觉而其实茅塞其心的人物,忘记了两个重要的因素。首先,中国远较日本为大,无论就地域或人口而言,相差何止十倍。变小较变大为易,应当是常识。就社会的複杂性而言,日本亦远不能与中国相比。其次,近世以前的日本,尚在封建之世,虽处於分裂状态,但社会的凝聚力远过於中国。而且日本还有一个「万世一系」的皇室,乃抟合各藩的最佳机构,统一自较易。一旦统一,上下相维,成功自然较速。中国的社会,久已是一盘散沙,抟聚不易。湘、淮军平洪、杨之后,汉人地方势力兴起,清廷政治上已不再能如昔日之中央集权,外重内轻局面逐渐形成。满洲统治者一方面对汉人新兴势力猜忌防制,另一方面自身日趋腐化(握晚清政柄五十年的那拉後即为腐化的典型),领导新政的核心力量不易形成。於是虽有同、光时期的自强运动,终於无法与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就度长絜大。

袁氏殁后,北洋系段琪瑞、吴佩孚等人仍有武力统一之举。吴氏功败垂成,尤令当时不少人扼腕。(吴氏骨气之硬、操守之廉、爱国心之强,在民国以来政治人物中实罕见其匹。中、日战起,吴氏大义凛然,抗拒日寇诱降,卒以身殉。重庆、延安双方皆大加表彰。)统一固须武力,而徒恃武力不为功。北洋内部的纷争,因武力统一政策而更不易弥合,与南方的分歧亦更难消除。更为重要的是,当时的世界,已进入了一个革命与意识形态的时代。受此时代潮流的鼓盪,新文化运动兴起,青年知识分子日趋激进。在此形势下,北洋人物愈显落伍与反动,不论吴佩孚如何清廉,且一度颇得舆论界的好评,又如何能集合全国英彦,形成为建设新国家的核心?

孙文领导的国民党於是奋起而代之。孙文先据广州,与南方的政客、军阀纵横离合,卒未有成。1917年,俄国革命成功,共产党专政。孙文恍然有悟,知俄国共党之所以成功,得力於(一)有一套革命的意识形态,(二)有严密的党组织,(三)党组织控制军队。於是依样做去,宣传所谓三民主义、孙文学说(究其实,不过是西方民粹主义、社会主义、国家主义等的混合杂凑品),改组国民党,设立黄埔军官学校以建立党军,军中则设置党代表以宣传主义,外结苏联,内合中 共,准备所谓北伐。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免遗憾。其后继者乘北洋派内讧,终於革命功成,统一南北,迁都金陵,国旗、国歌均行改易,党治行於全国。孙文以提倡「民国」始,以建立「党国」终,真是历史的吊诡。

不仅此时的中华民国实已改朝换代(故章炳麟以「中华民国遗民」自号),改组后的国民党,亦已与前迥異。国民党本有二大系,一为以黄兴为代表的新军,一为以陈其美为代表的会党。辛亥革命,新军之力居多,孙文则倾向於会党。南京政府成立,陈其美系掌握了「党国」,新军系遂日遭排挤,革命功劳亦大半被抹杀(辛亥革命的过来人陈敬第[叔通]对此深致愤慨[见其写印本《百梅书屋诗》自注],黄兴女婿薛君度亦对此大感不平),江湖人物则弹冠相庆。上海青帮头目杜月笙,俨然以要人之身活跃於政、商二界,更是「党国」的一大特色。

在党治体制下,「革命」成了神圣名词。在此名义下,何事不可为!(孙文在广州发行纸币,云可兑换银元,流通之后则不准兑换。百姓怨咨。文则曰:「革命的货币是不能兑换的。」当时广东商会曾有揭帖,指责革命军政府的乖张暴戾行为。)而一为「反革命」,则罪不可赦。人民的自由,远较清末民初为少。革命愈进,专制愈烈,人民的自由亦愈少。这是百年来中国历史的铁律。

现代的革命政权,需要意识形态的支撑。民国既已化为党国,国民党的意识形态便成了国家的功令。其时的国民党,已由「以俄为师」转而为以意大利(法西斯主义)与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为师,武有蓝衣社的横行,文有新生活运动的鼓躁,表面上轰轰烈烈,颇极一时之盛。然而在党组织与意识形态两方面,共产党都占了上风。经孙文改组后的国民党,与共产党相似,都是以列宁的俄国共产党为蓝本,但是一为旁支,一为嫡系。中共得俄共的真传,其组织的严密,行事的冷酷,迥非门外学艺的国民党所能及。现代中国二大革命政党的组织对决,国民党因先天不足,未战实已先败。

就意识形态的蛊惑力与控制力而言,国民党的三民主义较之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更是逖乎后矣。现代意识形态的特点,就是泛政治化,人间世的种种,皆透过其意识形态来观照,而赋予政治的含义。马克思主义更是独出冠时,声称人类至今的所有思想,都是阶级的「意识形态」,都有局限性,不能如实映照事物真相,惟独其自己是「科学」,代表人类思维的最高境界,往古来今,宇宙界与人生界的一切,概不出其范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流弊,是科学拜物教,将科学作为膜拜的对象,此即所谓科学主义(人类一切思想活动,皆有其适用范围与限度,科学亦非例外。科学主义之弊,正在於越出科学的界限,侵入其他领域;而其所谓科学,亦只是一些教条,从未经过批判与反思)。马克思主义既自命代表科学真理,又有独断的宗教性(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与西方的一神教极为相似);既有道德诉求(所谓解放全人类),又绝不宽容(任何非马克思主义的思想,不论当初如何「进步」,在现今无产阶级当令的时代,说到底,都是革命的绊脚石)。在民生凋敝、外族侵陵的近世中国,这样一个既否定旧有的一切、又自信代表未来万世的革命意识形态,对於激进知识分子,自然是大有吸引力了。

国民党政府治下,中国的现代化其实颇有进展。尤其是1931至1937年间,长江下游地区的经济可说是一片繁荣(西方有学者称之为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然而时间短促(日本大举入侵,东南财富之区悉入敌手),发展极不平衡,内地民生问题远未解决,加上当时山河破碎(东北陷於倭人之手,内蒙、华北亦岌岌可危),士气偾张,革命作乱,在文武两方面都不愁招募无人。共产党对此加以充分的利用,所以能屡败屡战,游刃有余,与国民党的优势兵力周旋十年之久。

当时的中国共产党,有国际与国内派之分,一以王明为首,一以毛泽东为首。国际派恪守马列主义教条,对於党组织与意识形态的一套,固然是得心应手,然而不明白在中国而言革命,非发动江湖棍徒不办。历来的革命造反,必得有所谓江湖豪傑参加,方能成气候(所谓历史上的农民大起义,乃是惑於意识形态宣传的现代历史学家的发明。中国交通不便,农民分散各处,又无全国性的组织,试问如何能发动大规模的造反?)。毛泽东深解其中三昧,既能凭借革命的意识形态与党组织,又能利用江湖棍徒以发动群众,运用之妙,可谓出神入化。毛氏之所以成为新朝的太祖高皇帝,岂偶然哉!(然而凡事都是因缘和合而成,若无外在机缘,共产革命还是不会成功。这机缘便是日本的全面侵华。1961年,毛氏接见日本人,公然说,中国革命的成功,得感谢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是为明证。)

百年来的中国历史,可说是充满了吊诡。共产党之取得中国大陆政权,即是一大吊诡。中 共的壮大,意识形态居功至伟,然而其终得天下,则是背离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结果。中 共的骨干,一为激进知识分子,一为江湖棍徒(毛氏一身二任,自是当然领袖),与所谓无产阶级渺不相涉。工农群众,则是被动捲入。「无产阶级革命」云云,神话而已。马克思主义是否「放诸四海而皆准」,实不待辨而明。凡意识形态,其信奉者必以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犹如一神教,必以为自己所奉之神乃唯一真神,禁锢思想,虐杀異教,即由之而起)。然而事实上,任何一种思想,都是在一定的环境内形成,不得不受时、地的限制,合於此者未必合於彼。一种政治意识形态,若要成功,必作修正。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成功,正因大加修正之故,足证其決非「放诸四海而皆准」;然而其革命意识形态的性格,決定其必带宗教性,非坚持「放诸四海而皆准」不可。两难局面於是形成。中共党内所谓左与右、教条与修正、务虚与务实之争,都是此一两难局面的表现。

凡革命意识形态,必有乌托邦色彩。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基於两个概念,即前进与历史归宿:人类脱离草昧之后,由奴隶社会而封建社会而资本主义社会,最后是共产主义社会,至此无可再进,是为人类的归宿。共产党则是此一「规律」的先知,其任务是发动革命,最终建立共产主义制度。共产党取得中国政权,「继续革命」,以国家权力摧毁原有社会有形无形的一切,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国民经济濒临破产而后止。革命意识形态当道,此乃必至之数。

从破产边缘步入近二十年的经济发展,则是唾弃了意识形态、以务实为归的结果。所谓改革开放,说穿了,正是返回百余年前李鸿章开启的洋务或自强运动之旧(邓小平所谓只有发展才是「硬道理」,确为至理,不过这也正是当年自强运动的宗旨)。数十年的「折腾」,几千万的人命代价,究为何事?

自康有为的「速变全变」始,直至文化大革命的「横扫一切」,其背后的理据,正是非彻底改造原有社会,不足以言现代化。而今日改革开放之际经济发展的最大动力,恰恰不在主导彻底改革社会的国家,而在屡被革命、历劫余生的民间社会。此乃百年中国的最大吊诡。其中机括,有待后来史家的辨析了。

 后记:

茫茫禹域,鼎鼎百年,穷乏之困、兵燹之惨、焚坑之烈、束缚之苦,可以凄怆伤心者多矣。固天运之有数,抑人谋之不臧?然人定胜天,剥极终复,升平富足之境,或不致如海上神山,可望而不可即者乎。岁次己卯十月廿四日识於星洲寓所

(原载《百年》2000年一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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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游客)发表评论于2008-6-17 6:03:26
    哈哈(游客)呵呵,所谓回顾,展示现实便罢了,偏要议论;所谓议论,因先了解实施而后作答,偏要盲从。说来说去,脱不开钱穆“历代得失”的路数,岂料所谓“得失”,乃大笑话而。走马楼书简一出,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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