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堡:画家莫迪利亚尼的悲剧
独角兽资讯 发表于 2009-4-4 18:02:00

作者:爱伦堡    来源:独角兽资讯

每当我和莫迪利亚尼谈天的时候,他几乎总要向我朗读《神曲》中的几行三韵句诗:但丁是他喜爱的诗人。在《前夜集》中有一首注明1915年4月所作的诗:

  你生在低矮的阶梯上,
  莫迪利亚尼,
  你的喊叫是海燕的呼唤……
  一盏略低的油灯射出油腻的光线,
  热气腾腾的头发泛出一片幽蓝!
  突然我听见可怕的但丁——
  在呜呜声中,忧郁的词句四向迸溅……

  但丁不仅是可怕的;我记得《炼狱篇》中的几行诗:诗人同他的旅伴登上了一座山,坐下来静静地回顾走过的旅程。我现在也想同活着的莫迪利亚尼(他的朋友们都叫他莫迪)在一起坐一会儿。他曾被人当作一部风靡一时的影片的主人公,有几部庸俗的长篇小说也对他作了描写。难道影片的导演能安安静静地在小小的石头台阶上坐一会儿,并考察他十分陌生的一条道路上杂乱的足迹吗?……

  一个传说就这样产生了:一个饥饿的、放荡的、整天醉醺醺的画家,一个名士派的末裔,他总是在两次酗酒之间短短的几小时内画一些独特的肖像画,他死于贫困,而死后却成了名人。

  这一切既真实,又不真实。说真实,是因为莫迪利亚尼的确常常挨饿、喝酒、吃印度大麻酚的仔儿;但这并非出于对放荡生活或“艺术的天堂”的热爱。他丝毫也不想挨饿,他的胃口总是很好,他也不是故意自讨苦吃。也许他比别人更是专为幸福而生的。他迷恋甜蜜的意大利语、托斯卡纳旖旎的景色及其古代大师们的艺术。他并非是从大麻酚开始……当然,他可以绘制一些能使批评家和订购者皆大欢喜的肖像画;那他就能得到金钱,得到一所优越的工作室,得到人们的赞誉。但莫迪利亚尼既不会撒谎,又不会随波逐流;凡是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十分直率和高傲的人。

  我在艰苦的日子里见过他,在有一线希望的日子里也见过他;我见到过泰然自若、文质彬彬的他,脸剃得光光的,面色苍白而微微有点粗野,眼睛温柔多情;我也见到过狂乱的、黑色刚毛满脸丛生的他——这个莫迪利亚尼尖声喊叫,像一只鸟;也许像一只信天翁;我在诗里提到海燕并非有所借喻。

  (莫迪利亚尼很喜欢波德莱尔的一首关于一只被水手们取笑的信天翁的诗——《一位长了翅膀的旅客被困在地上……》。)

  我曾说过,他是一位美男子;女人们总是盯着他瞧;在我看来,他的美永远是意大利式的。但是他是一个谢法德——人们这样称呼那些被逐出西班牙后迁往普罗旺斯、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各国的犹太人后裔。

  有一次我和莫迪利亚尼一同来到巴士德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他面向大街进行创作,神色安详。在旁边的一张小桌上,有几位可敬的人物在打牌。我在抄莫迪向我推荐的几首诗,什么也没听见。突然莫迪利亚尼跳了起来叫道:“住嘴!我是犹太人,我可以同你谈谈。懂吗?……”玩牌的人都不响了。莫迪利亚尼付了咖啡钱后又大声说:“真倒霉,咱们怎么钻到这个只有猪猡才光顾的咖啡馆来了……”我们出来以后,我问他邻座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莫迪答道:“他们说拿一把刷子涂来涂去是最丢人的事,还得打他们300年的耳光……”

  他曾告诉我,他的祖父是罗马人,为了想种柳树而买了一小块地;但根据法律是禁止犹太人占有土地的;祖父大发雷霆,便搬到里窝那去了,有许多犹太人家族自古就定居在那里。莫迪曾向我朗读16世纪犹太诗人伊曼努伊尔·里姆斯基的意大利十四行诗——它们是一些讥刺的、悲痛的、同时又充满了对生活的讴歌的诗。莫迪利亚尼告诉我罗马人从前怎样庆祝狂欢节:犹太人协会必须提供一名充当走马的犹太人,这人浑身赤裸,在欢腾的人群与主教、使节和太太们的哄笑中,以比大步前进的马快上三倍的速度跑遍全城。(我当时曾写过一首有关此事的长诗。)

  我是在1912年认识莫迪利亚尼的;当时他已是一位老巴黎了。在我们相识之后不久,他为我画了一幅肖像;大家都说画得很像。此后他便常常为我画像;我曾有一夹子他作的画。(1917年夏,我随一群政治侨民一同回俄国去。经过英国的时候,当局宣布禁止携带任何手稿、绘画、图片、甚至书籍出口。我把我当时所有最珍贵的东西挑了出来——一幅毕加索的静物画,巴拉丁斯基的一部题有他的签名的《埃达》,莫迪利亚尼的画——然后把皮箱暂存在临时政府的大使馆里。这个政府的确是临时的,而那口皮箱也就永远不知下落了。)

  1911年在巴黎莫迪利亚尼为安娜·阿赫马托娃画的肖像。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马托娃现在所住的房间(在列宁格勒一所古老的住宅里),是一个狭小、森严、未加装饰的房间;仅仅在一面墙上挂着一帧年轻的阿赫马托娃的肖像——那是莫迪利亚尼的作品。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告诉我,她怎样在巴黎结识了一位非常谦逊的意大利青年,这个青年恳求为她画一幅肖像。这是1911年的事。那时,阿赫马托娃还不是阿赫马托娃,而莫迪利亚尼也还不是莫迪利亚尼。但是这幅画(虽然其手法同莫迪利亚尼后来的作品有所不同)线条的准确、熟练和艺术的感染力却已是显而易见的了。

  影片和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是处于绝望和疯狂状态中的莫迪利亚尼。但莫迪利亚尼并不是一个只会在“洛东达”喝酒,只会在被咖啡溅污的纸上画画的人,他在画架前打发了不少岁月,用油彩画裸体画和肖像画。

    他读书之多总是令我惊异不止。我似乎还没有见到过第二个像他这样喜爱诗歌的画家。无论但丁、维永、莱奥帕尔迪、波德莱尔还是兰波,他都要背诵。他的油画不是偶然的幻想——这是为画家所洞悉的一个由天真和智慧的特殊结合所构成的世界。当我说“天真”这个词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幼稚、天生的平庸或故作粗俗;我把天真理解为一种新颖的感受能力,一种直感,一种内在的纯洁。他所作的肖像画全都和模特儿惟妙惟肖——我是就我所认识的人作此判断的——如兹博罗夫斯基、毕加索、迪埃戈·里维拉、马克斯·雅科布、英国女作家比阿特丽斯·赫斯金格斯、苏京、诗人弗朗斯·埃伦斯、季列夫斯基,最后还有莫迪的妻子然娜。他从不迷恋背景或任何外在之物;他的油画展示了一个人的天性。例如,迪埃戈·里维拉肥胖笨重得几乎有些古怪;苏京经常保持一种悲戚的困惑表情,一种固定不变的厌世的苦闷。但奇怪的是,莫迪利亚尼的形形色色的模特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把他们统一起来的不是老一套的手法,不是外在的表现方法,而是画家的处世态度。兹博罗夫斯基和他的那副宛如一头驯顺的毛发蓬松的牧羊犬的尊容,茫然若失的苏京,穿着衬衫的温柔的然娜,一个小姑娘,一个老头子,一个女模特儿,某位大胡子先生——所有这些人

  都像被人欺负的孩子,虽然有些孩子长着满脸胡髭或一头苍苍白发。我想,莫迪利亚尼所想象的生活可能是由十分凶恶的成年人所布置的一座巨大的儿童花园。

  当然,传说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何以莫迪利亚尼的生平能使编剧的人着迷了。不久以前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莫迪利亚尼作的一幅小小的肖像画在美国的一次拍卖中以十万美元售出。莫迪利亚尼一辈子所花的钱也不足这笔巨款的四分之一。我曾多次目睹,罗扎利老婆子,第一村路上一家微不足道的意大利小饭店的老板娘,是怎样用一小块肉或一份通心粉就从莫迪利亚尼手中换到了一幅画;她不愿要,但他坚持要给——他又不是要饭的;于是罗扎利便瞧瞧那些涂满了细细的、支离破碎的线条的小纸片,悲哀地叹口气道:“我的上帝……”还有一点也是实情,那就是一些博识多闻的绘画鉴赏家也不理解他的作品。对于喜欢印象派的人们说来,莫迪利亚尼对光线的冷淡、构图的清晰、对模特儿的任意改变,都是不能接受的。大家都在谈论立体派;有一些被破坏的观念所控制的艺术家,同时又是工程师、建筑师和设计师。对于立体派油画的爱好者说来,莫迪利亚尼是一个旧时代的残余。

  传记作家指出,1914是莫迪利亚尼得意之年:他找到了一下子就理解并爱上了他的作品的画商兹博罗夫斯基。但兹博罗夫斯基自己却是一个倒霉鬼:这位年轻的波兰诗人来到巴黎,希望作一次前往神话般的基西拉岛的航行,却在“洛东达”里面对着一杯咖啡一筹莫展。他身无分文,和妻子同住在一所小住宅里,莫迪利亚尼常在那里工作。而兹博罗夫斯基却把他的油画夹在腋下,从早到晚在巴黎城里四处奔走,妄想用一个意大利画家的作品去引诱真正的画商。

  说它真实,最后还在于莫迪利亚尼有时确被不安、惊恐、愤怒所支配。我记得在一间堆满废物的工作室里的一个夜晚;屋里的人很多——有迪埃戈·里维拉,有沃洛申,还有几个女模特儿。莫迪利亚尼非常激动。他的女友比阿特丽斯·赫斯金格斯用很重的英国口音说:“莫迪利亚尼,您别忘了您是一位绅士,您的母亲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太太……”这些话在莫迪身上就像符咒一样灵验;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很久;后来忍不住了,便动手毁坏墙壁,剥去灰泥,想把砖头抽出来。他的手指血淋淋的,眼神是那么绝望,我受不了,便走到堆满雕刻品的碎屑、打碎的碗碟和空箱子的肮脏的院子里去。

  在战争时期,他晚间常到画家们进晚餐的一家饭馆去;他坐在室内楼梯的梯阶上;有时朗诵但丁的诗,有时谈大屠杀,谈文明的毁灭,谈诗,除了绘画以外,无所不谈。他一度迷上了16世纪的法国医学家诺斯特拉达穆斯的预言。他要我相信,诺斯特拉达穆斯准确地预测到了法国大革命、拿破仑的兴亡、教皇国的完结、意大利的统一;他还援引那些尚未应验的预言:“在意大利建立一个共和国——这无关紧要……比较重要的是——人们被流放到岛上去,一位暴君将要执政,一切没有学会沉默的人都要被关进监狱,人们将开始遭到屠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小册子,开始叫喊起来:“诺斯特拉达穆斯预见到了空军的诞生。所有胆敢不按时微笑或啼哭的人,很快就要被送到极地去——一部分送到北极,另一部分送到南极……”

  关于俄国革命的第一批消息传来后,莫迪向我奔来,拥抱我,并兴奋地尖叫起来(有时候我简直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年轻的姑娘然娜开始常到“洛东达”来,她很像一个小学生;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头浅色的头发,她怯生生地打量着画家们。听说她正在学画。我在回俄国之前不久,曾在沃瑞拉尔大街看见莫迪利亚尼和然娜一起散步。他们挽手而行,面带笑容。我想:莫迪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1921年5月,我又来到巴黎。人们迫不及待地把一切新闻都告诉我。“怎么,你不知道莫迪利亚尼已经死了吗?……”对“洛东达”的朋友们的情况我毫无所知。莫迪总是咳嗽、受冻;肺病由此引起;肺都烂完了。他于1920年初死在医院里;然娜没有去坟地;当朋友们在葬仪结束后回到“洛东达”时,才知道一小时以前然娜跳楼自杀了。莫迪留下一个小女儿——她也叫然娜。

  一切就是如此。莫迪利亚尼是朋友们集资安葬的。一年后他的作品的展览会在巴黎揭幕。人们著书谈论他;他的绘画成了人们发财的工具。不过这种事是那么平淡无奇,简直不值得多说……

  在全世界形形色色的博物馆里——在纽约或斯德哥尔摩,在巴黎或伦敦——我都见到过莫迪利亚尼的作品。他有时也画裸体画,但他的大部分作品是肖像画。他创造了许多人物,他们的忧伤、麻木,他们那备受迫害的柔弱和在劫难逃的噩运,使博物馆的观众为之震惊。

  也许某一位现实主义的拥护者会说,莫迪利亚尼轻视自然,他的肖像画上的女人,不是脖子太长就是手臂太长。似乎一幅画就是一册解剖学图表!难道思想、感情和激情不能使比例改变么?莫迪利亚尼不是一个冷眼旁观者;他不是从一旁去观察人们,他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是那些怀着爱情、痛苦和忧伤的人的肖像;同时画上的日期也不只是一个画家的路标,而且也是一个时代的路标:1910年至1920年。如果说莫迪利亚尼不知道脖子上的颈椎骨有多少,那是十分可笑的——他在里窝那、佛罗伦萨、威尼斯的美术学校学这些学了许多年。他还懂得一些别的事:例如,在像1914年这样的一年内包含了多少年。如果连貌似永恒的关于人的价值的概念都会发生变化,那么一个画家又怎会看不到自己的模特儿那业已发生变化的面孔呢?

  莫迪利亚尼的画将告诉子孙后代许多事情。我现在看见,我那遥远的青年时代的朋友就在我的眼前。在他的心中蕴藏着多少对人们的热爱和对他们的担心啊!人们写啊,写啊——写“他喝酒,胡闹,最后死了”……问题不在于此。甚至也不在于他那像古老的寓言一般富有教益的一生遭遇。他的命运同别人的命运是紧紧联在一起的;如果有人想了解莫迪利亚尼的悲剧,那就让他别去回忆印度大麻酚,而去回忆一下窒息性瓦斯,让他去想想茫然若失的、麻木的欧洲,想想这个世纪所经历的曲折蜿蜒的道路,想想莫迪利亚尼的被铁环紧紧扼住的任何一个模特儿的遭遇吧。

摘自:《人·岁月·生活》作者:(俄)爱伦堡 出版社:海南出版社

莫迪利亚尼的绘画欣赏

 
 
Re:爱伦堡:画家莫迪利亚尼的悲剧
沙之书(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4 20:51:57
沙之书(游客)很美的文章,很美的画。以前看过这画,一直不知道它的来历,今天终于解惑了。我总觉得他的画有种童话的色彩,有时却又让人不寒而栗;人的眼神有时是缺失的,有时却犀利无比。
 
 
Re:爱伦堡:画家莫迪利亚尼的悲剧
云归(游客)发表评论于2009-4-9 15:23:27
云归(游客)莫迪利亚尼画人的神采和眼睛,,几乎无人能比。
莫迪利亚尼,好好听的名字,有音乐的节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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