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尼克说：“极权主义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革命暴力的运用。我父亲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他相信革命暴力能够带来社会公正。这给他带来了八年牢狱之灾，那是在1930年代的一次莫斯科审判。他肯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需要重蹈斯大林审判的覆辙吗?我也向自己重复这个问题，答案是暴力毁坏了使用它的人，令其陷入非道德。……不管谁运用暴力赢得了权力，他必须运用暴力维护权力。那些被教导运用暴力的人不可能放弃暴力。”(《通往公民社会，展望波兰民主》，1988) 

     注意这里“暴力毁坏了使用它的人，令其陷入非道德。”其所使用的否定暴力的标准，是人的“道德”，而不是“正义”、“理想”、“主义”、“原则”、“合法性”等等的一般事务性准则。所谓一般事务性准则，即有如“一种（或某一种）政治意识、政治眼光和政治策略”。 

     米奇尼克选择“道德”作为“政治”的是非内容和好坏标准，是当时波兰“社会精神”状态的结果（在共产主义的波兰，日常生活分裂和空虚，社会控制内卷化），也是“道德”本身所具有的原生力的结果。因为政治也好，社会也罢，其所作所为最终都是来自人、为了人、依托人。人是社会生活的第一性；而道德又是确立人的第一性。唯有“道德”二字，是人的基质，是最基本正义出发点，最普遍必然地每个人都遵守的原则、最永恒的理想、最合宗教的法。唯有“道德”这个东西，才是一切“政治意识、政治眼光和政治策略”之标准的起点，才是跟头顶上的星星一样永恒不变的东西。 

     人的事务包括政治事务，衡量政治事务必须是高于人的事务的东西。与人永恒的东西才能作为行动、思想和各种事务的标准；人诞生于道德，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有四端之心。人的道德能够提供普遍、必然、合法、有效的标准。道德，这个存于良心深处、绝对律令的东西，才构成康德提出的下一个具体环节的政治哲学展开的基石。所以，米奇尼克考量是否运用暴力的时候，没有拿政治目的、社会效果、主义原则等“政治意识、政治眼光和政治策略”这些原则，来做选择的参照物。是否应当运用“暴力（革命）”，米奇尼克却是去沉底地直见性命——取“道德”二字。他用捏拿个体心底的道德与否，来作为为人处世的原则。

    因为道德与否，既是人的行动选择的最根基原则，也是最高原则。 

     确立了道德，则确立了人；确立了人，然后才是如何做人；如何做人才有了社会与政治。这正是所谓“人之所有，惟居人后”。首先是原生性的，然后由原生性外推出事务性的。马克思说一本工业文明史是一部打开的人的心理学，就是说怎样的人的定义，将会外延出怎样的工业文明。这也是存在的原理，先有存在（这是一个丰富的可能性），后有选择，选择就有了一个具体的人。我们看到的都是具体的三角形，但有一个三角形的概念来诞生这许许多多的具体三角形。同理，先有人的道德，然后展开人的规范——包括交往规范、政治规范，然后展开人的样态。专制是一种政治规范，民主也是一种政治规范；但专制是一种最不合人性的规范，腐朽的专制把人逼向犬儒、或机器的境地；民主是一种比较而言更接近人性、葆有人性的规范，良性的民主把人提升得成为自主人、自由人。 

     空洞机械抽象地，按照“政治意识、政治眼光和政治策略”来衡量一个政治，是专制还是民主。这不好，特别是权力给政治生活笼罩上了“被囚禁心理”、犬儒主义和意识形态的时候，轻易强加人“按照狱卒对自己的要求，来要求自己”。

     所以，评判一种行动的好坏，更根本的是如米奇尼克所说，从政治退下来，退到“去政治”，回到良心，回到常识，回到最基本的道德及其道德原则。 

     “因而，（民主反对派的非暴力）这个‘自我限制的革命’所启动的层面，是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是那些身边的细小末节，人们不需要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只是换一些思想方式和行为方式，便可以加入到这场‘革命’中来。”——米奇尼克说。 

     总之，道德作为一种社会政治事务标准是普遍有效的。故，“革命”从身边的细小末节开始，一是政治正义行动从回归道德开始；二是回归道德作为判断政治正义的基本标准。这样，我们生活依据最基本的道德——说真话不说假话，做自主社会的人、不做犬儒主义者，做自由的人，不做囚徒。——由此（道德）看待政治，自然选择了民主，而不是专制。 

     所以，后极权时代的民主诉求就是对道德生活的诉求：“从现在起，就开始过一种自由而符合尊严的生活”。这与过去其它时代的民主诉求是有区别的。有如哈维尔、米奇尼克的反对派民主运动，“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们先是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意义，然后从中发展出反对的意义；先是有自己生活的轨道和框架，然后从中发展出反对的轨道和框架。 ”崔卫平评点米奇尼克说。

     道德和道德生活，这是人的起点，也是一切反对的起点。

    “只有在起点上出现的，在终点上才有可能呈现。这个往前‘翻页’的动作，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做的，也是一件需要耐心的工作。”崔卫平谈波兰的经验，如何“把老虎赶进笼子里”，就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