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午觉时，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才读到一百一十七页。米兰.昆德拉的书写分段很小，正好读几段午休。故事又抒情，文字又媚丽。这本书买来，一直放在家里没有打开，大约快十年了。现在拿到单位来读，越读越觉得一本好书真是恰切于一个好的时段和时机。读了特蕾莎拖着一架硕大的行李箱出现在弗兰茨的门前，又读特蕾莎握住弗兰茨的手幸福入睡，恬静安详。 

    还有萨比娜，戴着已故父亲的圆顶帽，让特蕾莎拍裸照的萨比娜，她是弗兰茨的情人。 

    弗兰茨和萨比娜一起到一家餐馆吃晚饭，高音喇叭里始终响着节律强劲而嘈杂的音乐。萨比娜说：“真是恶性循环，他们把声音弄的越大，耳朵就越聋。可是耳朵越聋，就非得把音量调的越高。” 

    “你不喜欢音乐吗？”弗兰茨问。 

    “不喜欢。”萨比娜答道，接着又补充说：“假如我活在另一个时代，可能......”她脑子当时想的是让-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时代，那时的音乐就像一朵玫瑰盛开在寂寥的茫茫雪原上。 

    以音乐为名的噪音自她小时便如影随形。她在美术学院读书时，整个假期都得在当时被称为‘青年工地’的地方度过。年轻人全被安排住在集体木棚里，参加建设高炉。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九点，高音喇叭里不断喀啦喀啦地放出尖厉的音乐。她想哭，但那音乐是欢闹的，无处可逃，躲在厕所里不行，蒙在床上的被子里也不行，到处都是高音喇叭。音乐仿佛是一群放出来扑向她的猎犬。 

    他曾以为只有在共产主义世界才会风行这种音乐。来到国外，她发觉，从音乐到噪声的蜕变是种全球性的过程，令人类进入了极端丑陋的历史阶段。丑陋的总特征首先表现在那无处不在的丑陋声音：汽车、摩托、电吉他、风镐、高音喇叭和汽笛。视觉上的丑陋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出现，同样无所不在。 

    他们吃过晚餐，回到房间，然后做爱。 

    读到这里感到无与伦比真善美，“他们吃过晚餐，回到房间，然后做爱。”这安静的气氛和自然而然的上床过程，真令人舒服，增添美轮美奂的睡意。 

    一觉起来，地板上捡起书来，又重新读了这段。 

    弗兰茨和萨比娜，“他们吃过晚餐，回到房间，然后做爱。”这一句是这样松弛舒服，这叙述而来的气氛太合情、太自然了。他们做爱，我作联想。联想到村上村树小说中男主人翁渡边，他去了疗养院，在疗养院他与两个女人关系，尤其是后来跟玲子的一段。小说在漫长的发展变化中，在一系列劳顿，神经紧张，身心忙碌的生活故事之后。到了玲子到来，此刻此间，叙述和叙述的故事慢慢进入了放松。 

    真善而轻松的文字是小短小短而轻柔简洁的。 

    那是满脸满面获得窗外树间风的不尽感觉，是一阵一阵树间片风拂面一样的自由穿帘入室的感觉。男人是风，女人是树。是风摇动树，还是树摇风动？或者彼此自伫立，又相依于彼此？风是风，树是树，风不但翕翕于树，树不单郁郁于风。风和树十指自然穿插、彼此手足铰接，在一起是无心无隙而有情的。 

    风与树交接的时候，周围一切如常。鸟不奇怪、石头不奇怪、花草和蝴蝶也不奇怪。风与树跟它们相关却无相干扰，它们认为风与树跟他们一样，世界是平行的。

    发出“滥交”惊诧的无聊无趣的评论者，却把它们盯得死死的。叮死了就不自由，盯死了就飞不起来，就看不到风的吹佛、树的摇摆之上的东西。盯得死死的，遑论雨丝片风，朝飞暮卷的自然大写意。——谁更“乱”而且谁更“扯”？狗熊进了花丛，好端端的短小短小而轻柔简洁的文字，那些碎碎小小的黄花，糟践得一片狼藉。 

    你何必偏要去搬来一把机械的大剪刀，要胡乱裁剪风和树的关系，闹得弗兰茨和萨比娜、渡边和直子、玲子、绿子不安宁呢！罪过呀。 

    本来，文字的任务是感染，犹如鸟的任务是飞，岩石的任务是记录时间，花草的任务是与蝴蝶戏谑。本来，蝴蝶挣扎出蛹，有着上天安排的忙碌。她的生命时间一生仅一年，花草鸟虫不会再现。世上万物的一生，各有各的存在，又各各互为存在。一切联系而互不侵害，世界和平，安静恬谈。所以，佛兰茨和萨比娜，“他们吃过晚餐，回到房间，然后做爱。”这一段为什么看了增添甜睡，因其最合自然人道。爱和做爱，自然美好，本为上天所授，何来应不应该？做爱多好，不做爱就自然而然了？ 

    爱和做爱，风缠绕树，树摇晃风，这些还要附加什么理由吗？无聊无趣的评论者，嚷嚷什么“乱”或“滥”的，不接受风和树一般自然而然的爱和做爱。

    然而，他们可以接受李师师与皇帝宋徽宗的爱和做爱、文人苏东坡与西湖名妓王朝云的爱和做爱、清流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和做爱、寨主王矮虎与掠来扈三娘的爱和做爱、北京赛金花与洋人统帅瓦德西的爱和做爱、红衣主教蒙泰尼里与有夫之妇的爱和做爱、名动公卿的小凤仙与共和将军蔡锷的“爱和做爱”、甚至黄世仁与白毛女的......。不为别的，全因可以从这些“爱和做爱”类别中劈出意义、析出道理。看得出，无聊无趣的评论者的脑子是斧头做的，生铁一样，又硬又重又病怜。斧头脑子，除了砍，就是一堆恶癖锈水。 

    弗兰茨与萨比娜不在乎意义，“他们吃过晚餐，回到房间，然后做爱。”回到事物本身，就这么简单，带动多好多松快明了的文字和叙述。真善美是简单的，繁缛雍荣是丑恶的。殊知，合情合理，合了情才合理。存在即合理，合情的东西一定合理。阅读不要让理来作祟，给蓝天白云下风和树的关系喷洒石灰杂质。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