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梁任公在推进他的立宪政治学的同时,对同盟会的民主革命抱有别样的警惕,不止一次强调革命之后,“民主的专制”之可能。这样的声音弥足珍贵,但已经消沉了一个世纪之久。前不久,笔者对梁任公这一思想有所阐发,即遭遇不少批评,近又有论者这样驳我:民主和专制本身就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概念,《大英百科全书辞典》:“民主:国家主权属于全体人民,以普选和代议制直接间接管理国家。”“专制:由最高统治者(君主或独裁者)凭个人意志一人独自操纵政权,独断专行。”因此,“民主的专制”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被人讽为如同说“贞节的妓女”)。
对梁氏这一概念,在以前的篇什中,我从亚里士多德到托克维尔,自以为阐释得够清楚,可是有人坚持认为这是一个伪命题(包括我的朋友)。这不禁让我感到,哪怕是一个观念,习惯的力量都如此强大。民主概念在20世纪的彰显首功于《新青年》;虽然,在它之前的同盟会也申张类同于民主的民权,但毕竟包裹在三民主义之中而未得脱颖。只是《新青年》的民主是有问题的,它一直延续到今天。今天,我们对民主的认知依然是《新青年》的水平,但,《新青年》在政治学上的水平,远低于梁任公。换言之,梁任公时代早已解决了的问题,到《新青年》那里却被混淆了;而且拜《新青年》之赐,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在混淆。
“民主的专制”关键在于民主是一种权力。按照政治学的常识,是权力就有专制的可能,不管它是在谁的手上。须知,专制的主体,不是人,是权力。权力不会因为在君主一人手里就会专制,在很多人的民主手里就获得了专制的免疫。以上大英百科对民主的定义当无问题,但对专制的定义至少不够完整和全面。当然,君主因为世袭,专制性非常明显;民主因为选举,专制性往往隐而不彰。下面,我们不妨听听两百多年前美国开国先贤的声音。
美国作为立宪国家,开国之始,那些睿智的先贤们,对民主的权力就持一种基本不信任的态度。《联邦党人文集》第48篇中引有杰佛逊的一段话:“把这些权力集中在同一些人手里,正是专制政体的定义。这些权力将由许多人行使,而不是由一个人行使,情况也不会有所缓和。一百七十三个专制君主一定会像一个君主一样暴虐无道。凡是对此有所怀疑的人,不妨看看威尼斯共和国的情况!即使他们是由我们选举,也不会有什么益处。”这里,杰佛逊给我们描述的无疑是“一个选举的专制政体”,即“民主的专制”。基于这样的认识,不难看到,美国先贤的开国努力,主要不是放在民主上,而是放在对民主权力的限制上,1787年的美国宪法和随后的宪法解释文献《联邦党人文集》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如果说选举权力是民主的事,限制权力就已经无关民主,而是宪政的事了。因此,以立宪克服专制,这不但是美国先贤的用力所在,也是当年梁任公为国人指出的最为可取的努力方向。
《联邦党人文集》第53篇开篇就引用当时一句俗语:“一年一度的选举告终之时,就是暴政开始之日”。那么,什么是暴政,我们可以回到前面的第47篇,它的作者是麦迪逊:“立法、行政和司法权置于同一人手中,不论是一个人、少数人或许多人,不论是世袭的、自己任命的或选举的,均可公正地断定是虐政。”转用汉密尔顿的表述:“把所有的权力赋予多数人,他们就将压迫少数人。把所有的权力赋予少数人,他们就将压迫多数人。”问题不在于是多数人、少数人,还是一个人,而是权力本身就有暴政的本性(当然也是人的本性)。为防止民主的暴政,美国先贤们锁定的目标就是宪政,即从权力外部规约权力。不但按其职能将权力一分为三,使之不在一个对象手中,而且时时不忘用法律控制权力的运作。
和麦迪逊等人一样,梁任公是中国20世纪的宪政先行者。在他那个时代,由于他的杰出的工作,以上“民主的专制”庶几是那个时代的常识,不但立宪派为此阐释,就是革命党也如此表述。当时,属于革命阵营的刊物《江苏》,一位署名竞盦的作者在“政体进化论”中写道:“人民既以治权委一人”,“一切对于民之责任,皆大统领负之。故众望隆盛之时,大统领无事不可为,其成力往往不减专制君主。此民主专制之称所由来也。”又,同盟会的胡汉民在《“民报”之六大主义》中也声称:“故言专制,则无论其为君权专制、民权专制,皆无道不平之政体也。”可是,梁启超时代的政治常识,我们今天不但无以理解,而且将其断为“伪命题”。看来,不独一个世纪的历史,一个世纪的政治学也是在不断倒退中延续至今。这个倒退自《新青年》始,是它混淆了已经很清楚了的君主与民主、立宪与专制之类的问题。盱衡一下我们今天的知识人,对民主把握的整体水平,只能接上《新青年》的茬口,但却低于一百年前的梁任公时代。
我们不但看不到民主本有的负面性,当它一旦在现实中呈现时,还曲意为之回护。前不久,一位初中少女因和同学打架,老师要求全班同学投票表决,是否停她一个星期的课。表决通过后,该女生投水自尽。舆论有认为这不是民主的错,有认为这不是民主是暴政。其实,这就是班级民主,或者是对政治生活中的民主的模仿。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直面民主,直面民主也可能导致专制这样的事实。当然,直面民主并非反对民主,毕竟现代社会,只有民主的权力才具有合法性。但,民主既然是权力,就不能豁免我们对它的警惕和质疑。
今天,我们有这样一句口头禅:民主是个好东西。但,我必须补充一句,权力不是个好东西,包括民主的权力。因此,就权力和对权力的限制而言,宪政比民主更重要。只有它才能牢牢盯住权力,不但可以盯住君主的权力,也可以盯住民主的权力。它既可以像梁任公那样,在权力是专制时,可以逐步质变权力;也可以像美国先贤那样,在权力是民主时,防止它质变为专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