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8 3:55:00 BY 沈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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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没来到时代广场了——纽约中心的时代广场。这个著名的广场。两个月前来纽约，我提议去时代广场看看，结果朋友说，不去。去那么无聊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在格林威治村里走来走去，然后在第八街和第五大道交汇的Otto意大利餐馆吃饭。傍晚我们就坐在布鲁克林的沿江大道上的长椅上，看曼哈顿的日落。胡张教授不久前来这里，我给他们写了一个留言，说，一定要出门往左拐，去看赫德森河边。他们后来去了，教授写信来，非常感叹：太美了。是的。纽约的美，就在这个河边。其他的，都没什么新鲜的。所以，两个月前我们就坐在河边，没去时代广场。
才两个月我又跑来，还是因为她，一个小手术就弄成这个样子，我不放心，跳上公共汽车来看她。一路上都是秋日的树林，树梢都红了。我在时代广场不远下车，想，干脆自己去一趟，然后再到她家去，不过半个小时罢了。我就向北走，几条街之后，就是时代广场。
我竟惊呆了。
时代广场变化太大了。我当然认得出来这里的街道和东边的麦当劳，可是西边和南边和北边都变了。过去也是美国展览新的高科技或我们这个时代的地方，过去也是到处的大屏幕广告，可是那时候那些大屏幕也就三五个，不像现在三五十个。现在的大屏幕让我眼花缭乱到不知在看什么。一眼看去，全是要诱惑我的美女化妆品。
我就信步地走，大风吹得我东倒西歪。这样的冷空气让我想到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圣诞节的第二天，我来这里开美国的现代语言文学年会，会议就在这个广场南边的大酒店里。我第一次来纽约，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除了听会之外，我就是在纽约的大街上走来走去。纽约的冬天跟北京一样冷。我穿着新买的皮靴，裹着大衣，还是冻得缩缩着。在这里与卡罗见面。卡罗那时在卡内基·梅隆大学教书。她非要让我跟她一起在纽约东上部的大街上走，说伍迪·艾伦就住在附近。她也是伍迪·艾伦迷。我走得毫无趣味，因为我虽然爱伍迪·艾伦，但不至于到要在他住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地等他的地步。我于是推说有事回到时代广场，在广场看那些给人画肖像的中国画家。
那时这个广场里至少有几十位中国画家。冬天冷得伸不出手，他们还是在给行人画画。他们穿着大衣，裹着身体，站在街上，等行人，也是冻得直哆嗦。我饶有兴味地看这些人和画。那时中国画家还没经济起飞，三年之后中国画就开始风靡西方市场。那时来到美国纽约还是生活在中国的很多画家的梦想，虽然那时陈逸飞已经回去了，有钱的画家已经在世界到处奔波了，但是大多数画家，特别是中国外省的画家，在北京没出路的画家，还是对美国充满梦想。他们就在时代广场给人画肖像而活。
我因此认识了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上下的画家。我看他的画，几笔之下就有神，忍不住跟他谈起来。他来美国五六年多了，老婆孩子还在中国，不过婚姻可能早就不存在了，是山西的。我开玩笑，竟没听说过山西的画家，只知道山西有山药蛋派的文学。我看他的画，是中国学院培养出来的，有功力，在国内是画院的。为什么出国？人人不都出国吗？
我们聊天，聊到天黑。时代广场的西边就是几家中国小餐馆。我们就到一家四川馆子坐下来，还是聊艺术和绘画。我点的菜是炒青椒丝。太辣。他吃不惯，也吃辣，但是得有酸的。我笑，竟忘了山西人爱吃醋。聊起来才知道比我大好几岁。他说到他们几个画家租一个公寓，日子完全是波希米亚穷艺术家的。我说，这么大年龄还波希米亚么？他摇头：又怎么样呢？
那晚我就觉得我们都天涯沦落。我们在那个小门脸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时代广场的繁华。冬天的窗子上全是哈气，他拿纸擦窗子的雾气，我们从这个小窗子看外面。外面就是时代广场，就是真正的高科技的大屏幕闪烁的美国，而餐馆里是中国。跑堂的人认识他，因为是我请客，他叮嘱菜一定要做得地道的中国。他原来纽约的哪个画家艺术家都认识。陈逸飞，陈凯歌等等，他们全在一起喝过酒。可是他还在这里画肖像，他们已经回国发展了。我那时完全理解他不想回国的心。我们都是想从专制的地方逃出来的人。我也觉得在国外画肖像也比回国好吧。
时代就这样变化了。几年之内中国画家风靡的西方。一大群画家都成了国外艺术市场抢手的人。他的名片我早就丢了，从来也没想继续联系，不过是一个晚饭之交。他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叹息，做画家在美国的谋生的艰难。我们谁能看到几年后的事情呢？谁能看到几年后中国画家就可以暴富呢？那时北京的798刚刚租出房子去，圆明园画家村已经垮掉了，宋庄倒是开始了。可是那时很少有人能看到三年或五年后或十年后的情景。
我们今天不是仍然如此吗？学习历史是可能的，想象未来却不可能。多少人试图想象未来，都失败了。汤玛斯·摩尔想象乌托邦，英美各地实验的乌托邦都失败了。马克思想象无产阶级的未来，无产阶级的未来在多个国家实验之后也失败了。没有想象的是继续的存在——中国的本质还是帝制，不过从一个皇帝到多个大臣的共和，本质一直没变。以德治国，还是汉朝的独尊儒术。时代变了还是没变？我走过时代广场的西边，中国小饭店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知那家小饭店得了多少钱把这个地方卖出去了。如今是一家著名的电器商店，非常现代。时代是这样变的。
时代广场此刻没有画家，只有游人如织。大风吹得我东倒西歪。我从时代广场折回，往南走，突然，我在一个街口看见了他。一个中国画家，还是棉大衣裹着身体，坐在马扎上，旁边有自己画的肖像，等着路人停下来请他画肖像。大风之中，他显得衰老，憔悴，坐在那里，是一个典型的中国。
我在街角站住了。拿起相机，不知道这个画家是谁，历史如何，从哪里来。隔着十来米远的地方看着他，我看呆了。还早，他还没有任何顾客。他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保温杯，喝着茶，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也没有注意到我。
中午去格林威治村吃饭，路过一家画廊，展出的是中国画家蒋焕2010年的作品。这些画都是中国美女，美奂美轮，网上可以看到他的画。我们进去。我看了一圈，问我的朋友如何想。我的朋友环看左右，说了一个词：“Kitsch”。我大笑，突然意识到我是那么爱我的朋友，这爱，深于语言所能到达的地方。Kitsch，（媚俗），我也重复。我忍不住写下了留言：“如果你能不为想象中的西方观众画画，你才能真正接近艺术。”我签了自己的名字。我们走出来，风小多了，太阳温暖，天空碧蓝，秋高气爽。
10/17/2010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8 11:46:14 BY 一剪梅(游客)
一早起来，泡杯热热的柠檬水，看你在冷风里独自漫步的文字。美！想你！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8 11:55:00 BY 张(游客)
- 是J生病了吗？带我们祝福她。
我想起昆德拉的话：Kitsch让两颗眼泪快速出场。第一颗眼泪说：孩子在草地上跑，太感动了！第二颗眼泪说，孩子在草地上跑，被感动的感觉实在太棒了！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是。本来也是小事，却近两个星期不能动。谢谢你们的问候。我告诉她。
昆德拉说得太好了！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8 18:18:15 BY 卡妙(游客)
- 山西，我的故乡，您碰到偶的老乡了，呵呵······时代广场感叹时代变迁，明天会是什么样，谁又知道呢？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真的？山西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9 9:15:10 BY 红莲(游客)
- 是，美的让人要掉泪。
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9 13:35:10 BY 薇(游客)
- “如果你能不为想象中的西方观众画画，你才能真正接近艺术”，说的很有道理啊；真正的艺术都应该是迎合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外界。这几天看完了你的《假装浪漫》，写的都是大大的真实，看完后对很多事物的认识更加清晰了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谢谢！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9 19:25:04 BY 日出日落追梦(游客)
- "如果你能不为想象中的西方观众画画，你才能真正接近艺术"，艺术家用自己的眼睛，大脑来观察和思考，以作品表达他（这里强调是他，作者本人的）的观念，理念或揭示事物现象、本质。而艺术进入市场，就意味着存在买方和卖方，如果卖方也是生产者（画家），卖方就不得揣摩买方的喜好，画出买方有可能掏腰包的作品来。这就是大概就是老师所说的Kitsch，（媚俗）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19 19:30:50 BY 日出日落追梦(游客)
- 时代广场上画的肖像的那个人和所有景区画肖像的画家一样，只会画出漂亮的特征肖像，来赢得顾客满意。可以夸大特征，但不能暴露丑。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Re:时代广场的时代
- 2010-10-21 5:59:48 BY 波妮(游客)
- 说得不错。记得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面的那个画家，甚至不屑于保留自己的画作。作画只是为了满足表达出内心的想法。有时候写文章也一样吧，在公共的地方写文章，难免想着谁谁谁会看到，会怎么想。这么一来，写出来的也多无趣味了。以下为沈睿的回复：
跟别人交流，使自己的生活不孤独，这是目的吧。我常觉得孤独，博客让我觉得跟说得上来的，有交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