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第《敦艮斋遗书》卷二《后天八卦端隅图说》：“诗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孟子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盖德不可知，知之於其隅；性不可测，测之於其端也。是故孔子教人，不曰举一隅，即曰叩两端。后天八卦，乾坤其两端乎？乾立体於西北，其东南之巽，则天风之下交於地者也。故巽之下阴，仍地；其上二阳，则天也。坤立体於西南，其东北之艮，则地气之上交於天者也。故艮之上阳，仍天；其下二阴，则地也。乾坤两端，体之两端；艮巽两端，用之两端。合而言之，则四隅也。学易者观於图之端隅，而古今学问宗旨可识矣。作端隅说如右。”【注：《敦艮斋遗书·图说·后天八卦端隅图说》卷2页1上】润第以乾——巽、坤——艮为四个点，划了个大十字，以此坐标为世间万事万物定位。徐继畬承父教，用这个徐氏坐标为地球各部位定位。

“自由为体，民主为用”（严复语）；《遗书》为体，《志略》为用。试将1848年同年出版的这两本书合起来读，看看退密斋是如何为地球各大板块定位，组成一个有机的“地球人”。

“天地一大人身，人身一小天地，无二象二义也。《大学》首重知止，《大易》首重定位。止即位，而知止而后，其位可定也。”【注：《遗书》卷15页34】

解读：沿用象形字至今的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具有高度的形象性和抽象性。《周易》由三爻组成的八纯卦，和由六爻组成的六十四卦，给春秋战国以来的哲人留下广阔的解释学空间，被广泛用于预测历史潮流、医学，及占卜个人和政事的吉凶等等。徐继畬则沿着父亲的思路，将地球上的所有人类抽象为一个有机体，并确定了各大洲大国在这个“地球人”身体上的部位。西方哲学家斯宾塞也说过，可以把一个国家当作一个有机的人（任按：权且叫做“国人”），与自然人所不同的是，“国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有情感思维。

乾首，欧洲。“后天八卦图之四隅（任注：后天八卦图即周文王八卦图，四隅指乾、坤、巽、艮），乾卦纯阳，高居西北，於时为冬，於月为亥，收敛严密，色相全空，无思无为之象也。其三隅，巽为阴生，艮为阴长，坤为阴成，得朋致役之象也。”【注：《遗书》卷10页7】“按之后天八卦图，乾统三男（震、坎、艮）而居北东，阳也；坤统三女（巽、离、兑）而居南西，阴也。所谓二气者也。然岂真有二气哉，只此乾元一气，自西北而趋东南，则为阳，自东南而返西北，则为阴。阳譬则一呼，阴譬则一吸也。东南巽宫，乃呼吸转关之地，乾道变化之方也。”【注：《遗书》卷1页8】这一见解，有助于总体把握环球思想文化交流的态势。“欧罗巴一土，以罗经视之，在乾戌方，独得金气。其地形，则平土之中，容畜沧海数千里，回环吞吐，亦与他壤迥别。其土膏腴，物产丰阜。其人性情缜密，善於运思，长於制器，金木之工，精巧不可思议。运用水火，尤为奇妙。火器创自中国，彼土仿而为之，益加精妙。铸造之工，施放之敏，殆所独擅。造舟尤极奥妙，蓬索器具，无一不精。测量海道，处处志其浅深，不失尺寸。越七万里而通於中土，非偶然也。……欧罗巴诸国之东来，先由大西洋而至小西洋，建置埔头，渐及於南洋诸岛。然后内向，而聚於粤东。萌牙於明中，滥觞於明季，至今日而往来七万里，遂如一苇之杭。天地之气，由西北而通於东南，倘亦运会使然耶？”【注：《志略》卷4页8-9】

解读：继畬明确地将欧洲定位为地球人的脑袋。《遗书》第一页，开宗明义将人心即人的思维情感器官称作“大体”，人身四肢只是人的“小体”。东西方人都曾将心脏当做思想感情的器官，但中国人自古也有“没脑筋”就是不聪明的说法。古希腊、古罗马开创的民主思想和制度，表现了人类的最高政治智慧。继畬曾兴味盎然地考证了《后汉书》关于大秦（罗马）共和制及大秦向汉朝遣使的文字。欧人“性情缜密，善於运思”，由亚理士多德政治学、逻辑学、欧几里德几何学等培养出来的欧人，善于归纳、演绎。这些古代经典，经过中世纪经院的保存、传承，到文艺复兴而大放异彩。日出月新，“长於制器，金木之工，精巧不可思议。运用水火，尤为奇妙。”脑袋无疑是地球人的“大体”、中心部位和司令部，打通了地球人的背部（哥仑布西航、美国独立）、腹部（麦哲伦绕非洲好望角东航）、股部（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美国，向东南亚、印度、澳大利亚等地的殖民，及与中国的通商战争也叫鸦片战争），全球化是以欧洲为首为中心进行的。

坤腹，非洲。“阿非利加一土，以八卦方向视之，正当坤位。其气重浊，其人类颛愚，故剖判已历千万年，而淳闷如上古，风气不能自开。欧罗巴诸国好寻新地，帆樯周於四海。独於亚非利加一土，仅创一廛於海滨，而不能深入腹地，一洗山川之昏浊，盖有故焉。……土番形貌黑丑，蠢如豕鹿，以略卖人口为俗，强半为诸国之奴，亦可悯矣。然其人愿而驯，豢之终身，无逃叛者，其又得坤土之柔顺者欤！”【注：志略卷8页26】

解读：非洲是地球人柔软的腹部，呈现了人类文明开化最早（如埃及）和最晚两个极端，总之长期被视为最落后黑暗的地方。然而，非洲许多国家在民主制度的确立上，早已超过号称有四五千年文明史的东方大国，如尼日利亚、南非等国的大选等。笔者1997年在麻省大学访问学习时，曾参与各洲数十国研究生关于各自国家情况的交流，索马里、博茨瓦那等非洲同学，与其他国家的一样，关心的也是和平、平等、自由、民主。

艮背，美洲，美国。“艮，一阳止於二阴之上，其静如山，不但能明，且能常明而不迁，是为明明德。故艮之彖传曰，其道光明。”【注：《遗书》卷1页1】“背者，性地之真境也。其境《大学》以一言状之曰，明；又以一言赞之曰，至善。……至善者，背也。止於至善者，艮其背也。艮其背者，其道光明。”【注：《遗书》卷1页4】“《庄子》《养生主》一篇，义归缘督。督者，脉名，医书奇经八脉，居前中者为任，居背中者为督。凡脉皆虚通可循，独取督者，不但取其虚，兼取其中而不倚。任亦中而不倚者，而独取督者，不但取其虚中，兼取其在背，於大易艮背之义为合也。”【注：《遗书》卷15页32】“亚墨利加一土，与三土不相连。地分南北两土，北土形如飞鱼，南土似人股之著肥裤，中有细腰相连。北距北冰海，南近南冰海，计长二万八千馀里。东距大西洋海，与欧罗巴、阿非利加两土相望，水程约万里。西距大洋海，直抵亚西亚之东境无别土。极西北之一隅，与亚细亚之极东北隅，隔一海港。以地球大势言之，三土在东，亚墨利加在西，三土在地球之面，亚墨利加在地球之背也。”【注：志略卷9页3】退密斋引进了西方民主政治思想的价值体系，纪录了当时世界以民主政体为主导的各国各类政体，宣扬西方民主制度和理念。对通过选民的选票取得合法性的各国民主制度推崇备至，关于华盛顿和地处欧亚非之艮背的美国，有两段按语：“按，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於胜广，割据雄於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於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在黑暗的东方专制大国点燃了幽微的民主烛光。

解读：继畬所描绘的地球人，很像那尊蜷曲着赤裸身体的著名雕塑《思想者》；落基山脉与安第斯山脉纵贯南北美洲数万里，也很像地球的脊背。面对专制独裁，自由可以解释为对独裁者及其意识形态的背叛、摆脱和逃离，是用脚投票。克林顿北大演讲中说：“在美国，我们通常会把自由视为摆脱了政府滥权和控制的自由。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的开国先贤当年为了逃避英国君主政体而抵达美国。”《美国自然地理》一书著者亨特教授揭示，美国幅员广大的国土，也是民主政治制度确立的重要条件：“美国土地是富饶的，而且当引入贵族制度和把人分成阶级的企图遭到失败而被民主制度所取代的时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土地富饶，确保了殖民地的民主。那些决定放弃做二等公民的人，在离河岸稍远或上游的地方总能找到自由的土地。”（第108页）新大陆成了在广土众民的国度实行民主制度的伟大试验田。人群有无光明，取决于个性是否张扬，才智是否发挥，而自由民主是通向光明的不二法门。民主与专制，只有一票之差。选票是检验民主专制的唯一试纸。在专制国家，君主元首是唯一的权力主体，亿万臣民均为权力的客体。臣民均为奴才，在做奴才这一点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只有国民手中握有决定谁当元首的选票时，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奴才地位，而变为名副其实的公民。160年前，徐继畬以父亲赋予的自由心灵，对美国票决总统的程序，作了充满激情的咏叹。载有这种咏叹的汉字碑，被嵌于华盛顿纪念塔内，激起了一代又一代美国人的感激之情，却被他的广大同胞冷漠，甚至被后世颇负盛名的思想家指斥。1900年，流质多变的梁启超，从日本到美国实地考察后，由宣扬民权，倒退到拥护君主立宪，听说华盛顿纪念塔上有赞叹美国英雄和制度的石碑后，在《新大陆游记》中声称：“当华盛顿纪功华表构造时,征石于万国,五洲土物，鸠集备矣。各国赠石,皆系以铭,用其国文泐之,以颂美国国父之功德。吾中国亦有一石焉,当时使馆所馈,道员某为题词。其文乃用《瀛环志略》所论载,谓华盛顿视陈胜、吴广,有过之无不及云。呜呼！此石终不可磨，此耻终不可湔,见之气结。”【注：见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十册第483页】表明梁启超并没有读懂《瀛环志略》，没有弄清美国民主政制。

巽股，亚洲，中国。“亥者，乾之宫也。巳者，巽之宫也。乾立体於西北，而变化於对面之巽止。此丁巳之一时一位，而阳尽阴来，潜移默转，以是为变化之妙，无迹可寻，而欲人之研其几也。”【注：《遗书》卷1页14】“乾居西北，至东南之巽，而其道变化，呼尽吸来，一气回环。庄子所谓至人之息以踵者也。自乾首以至巽股，人象备具。”【注：《遗书》卷5页11】“龙蛇一物，进则为龙，退则为蛇，是故广象中巽兼进退，而与辰龙巳蛇同在四宫也。故曰巽为乾道变化之方。”【注：（《遗书》卷1页9】“亚细亚者，北尽北冰海，东尽大洋海，南尽印度海，西括诸回部，西南抵黑海，在四土中为最大。中国在其东南，卦兼震巽。”【注：《志略》１：5】中国在欧亚大陆的东南巽维。《志略》将南洋群岛和澳大利亚也定位到巽维：““按，南洋一水，万岛环生，补巽维之空缺”。【注：《志略》2:32a 】“澳大利一岛，孤悬巽维，广莫无垠”。 【注：《志略》7:46a】 “欧罗巴诸国之东来，先由大西洋而至小西洋，建置埔头，渐及於南洋诸岛。然后内向，而聚於粤东。萌牙於明中，滥觞於明季，至今日而往来七万里，遂如一苇之杭。天地之气，由西北而通於东南，倘亦运会使然耶？”【注：志略卷4页9】

解读：运会，是宋代邵雍从总体上把握宇宙循环的学说。他推定三十年为—世，十二世为一运，三十运为一会，十二会为一元。一元代表自然史的一次生灭，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举一隅而三隅反，举三隅而一隅更反，中国笃定在东南巽位，是地球人之股。查旧《辞海》，股，“胫上也……俗所称之大腿”；“股也，俗作腿”；臀，“两股上端与腰相连之部位”。近世东西文化交流，决不是平等的双向交流。巽德最重要者，是吸收，吸收强势文明的成果；输出文明是次而又次的事情。最初，继畬在1844年的《瀛环考略》第一手稿中，也曾说过“天地之气，忽尔旁推交通，混为一体，倘亦运会使然耶？然天下从此多事矣！”后来他意识到中国所面临的是西方文明的强劲西北风，于是改为“天地之气，由西北而通於东南”。“东南巽宫，乃呼吸转关之地，乾道变化之方也。”晚明徐光启提出“欲求超胜，必先会通”、晚清徐继畬提出“兼容并包，智周无外all-inclusive, the radius of intelligence is unlimited”的思路，正是极深研几，勇猛吸收西方文明。

摘要修改旧文

2010-11-6

参见：

中国，地球人的肥臀大股——《敦艮斋遗书》、《瀛环志略》合读

http://www.blogchina.com/200811076250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