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的片子总是带着悲悯,透着哀愁,这部公路片也不例外。他以擅长调度镜头著称,但《德州的巴黎》只在开头几个片段漂亮地展示了德州荒凉的沙漠。沙漠中踽踽走来了主角特拉维斯。他就这么走了四年,仿佛一直这样走就能从语言的世界走到非语言的世界。当他的弟弟瓦尔特找到他时,他已经把语言像多余的衣服都丢弃了,只有忧郁到麻木的眼神,因为语言的世界才是感情的世界。而常人之不能忍受沉默甚于噪音或流言,弟弟的追问毫无结果,只有决定将他带回洛杉矶的家中,他在那里替特拉维斯抚养侄子。下面是一段公路戏,特拉维斯拒绝乘坐飞机,甚至拒绝换租另一辆车,因为原来那辆车上有一道旧时的划痕——漂流多年,其实从未走出自己小小的恋旧世界。
到了洛杉矶,儿子早已认叔叔婶婶为父母,甚而对父亲有所排斥,儿子看了来接他放学的特拉维斯一眼,从马路的另一端回家。初回到语言的世界,刚开始融化,特拉维斯的第一个任务是寻找词汇,而第一个要紧的是“父亲”,他到成衣店里购置属于“父亲”这一身份的服装,店主的问话却是:“是要穿起来像有钱的父亲还是穷人的父亲?”抽象的名词永远太抽象,只有附丽于物质才能包容于常识。他略一犹豫,带着点自尊说“有钱的父亲”。
眼看着和儿子的关系日渐好转,甚而弟媳担心孩子要疏离自己,故事开始后半段,流浪的原因是四年前的家庭变故,变故的原因是老夫少妻型组合的忧虑,丈夫的因爱成嫉,失魂落魄,一点点疯狂造成一场火灾,其实心理上还是个孩子的妻子简不堪忍受,终至妻离子散。于是第二个需要找到的词汇是“丈夫”,然后象“家”这类语言世界里安全而富有吸引力的词汇便可借此搭建。影片开始了他和儿子的休斯顿之旅,另一段公路戏。终于发现简的工作场所,一个单面镜隔开顾客和工作人员,顾客可以看着女人并用电话聊天——想起来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的电影,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网络裸聊,当然那时的行风尚正,裸聊女大致只是穿着稍微暴露,她的电脑也没有摄像头可看到对方,并且会主动拒绝顾客和网友见面的邀请,主要任务大约并非调情而是倾听,说起来其实是软性收费的教堂忏悔室或暖色业余的心理咨询室。
此片为人津津乐道的,大约是这段电话戏。沉默者内心是石头,石头的世界必然曾有小宇宙熊熊燃烧。特拉维斯长篇的倾诉、深情的独白,交代了前因后果,竟然并不让人觉得罗嗦,华丽到极致反而是最简单的镜头。依我看只是大师的变招,仍不免煽情,只是特拉维斯那点克制的自尊挽救了沉闷,而饰演简的幸亏是明艳的金斯基——中国人熟悉的“苔丝”,于是伴随着中年男声的倾诉,多情苔丝的表情变化直到泣不成声,观众也进入心理咨询的世界,叹一声“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高潮之后是尾声。特拉维斯为简和孩子的相见作了安排。孩子终于伸出手紧紧抱住母亲。音乐响起,每一次的出发都如此,这次的主题是离开。楼下的特拉维斯回望高楼灯火登车驶离,他把词汇表里的“父亲”放进口袋,把“家”留给妇孺,把“丈夫”悄悄删除,换上一个熟悉的动词——“流浪”。原来倾诉的结束也可以是放下的开始,积压心头多年的话语一旦释放,连情感也一并逃逸——或者说是升华。片子放完才发现,这后半段寻找之旅,特拉维斯和简的对话全都只是电话,导演甚至没让他碰一下她的手,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隔着一面决绝的玻璃墙。至爱的人们,必须隔开才不会相互伤害。
剧情的一点疏忽,简第二次通话即认出特拉维斯是熟客,竟然仍听不出是她的丈夫——虽然她在分离的日子夜夜都思念他。亲人的口音即算时隔多年亦应相当熟悉才是。不过简在休斯顿时,虽然从事的工作不堪,已能熟练应付顾客,仍然有孩子气的一面,从她的车饰可见一斑。影片总的来说还是散漫了一点,上下半段似乎不够协调,忽冷忽热,导演毕竟长于人间而拙于荒野,也许观众也有个从静谧世界里回到语言世界的适应过程。
交代一下片名,德州还是德克萨斯州,巴黎是特拉维斯父辈命名的小地方,为的是可以介绍他母亲为“巴黎人,德州的巴黎”,西班牙裔小小的善意玩笑。特拉维斯始终带着一张德州巴黎的旧照片,一片黄土的荒凉之地,也是他诞生之地。作为观众,听着他们那口西班牙调的英语,不禁要想起次贷危机,次贷的主要对象便是西班牙裔的美国穷人。房贷以家庭为支撑,而家于他们却是珍贵而易碎。他们的血液里都是华丽的冲动,不重视教育,骨子里倔强,尊严甚于性命,宁要奢侈的一瞬就算是生命的灿烂。他们真是所谓的“德州的巴黎”人。远去车里的特拉维斯,永远要在路上,仍然在寻找他的德州巴黎吧,一个地理学上的错误,一个灵魂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