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的境界 
By: 丁伯刚 发表于 2006-7-7 1:55:18 
 

             讲述人王文贵,男,45岁,某某县天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经理。

 

     那年我23岁,正准备结婚,未婚妻叫秀,与我同在这百十号人的社办垦殖场做集体工。秀长得秀美,人贤惠,别人都眼羡我这么个苦出身的人,命中偏偏也有这样的福份。我也暗暗认为,秀的出现是对我多年磨难生活的一个回报。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行将结束长达十年多的流浪生活,过上一个虽仍然贫穷但也算得上正常人的日子的时候,特别是就要与我的秀日日夜夜相守的时候,我突然病倒了。

      病是关节炎,实际上多年以前就落下了。在那样的不停流浪中,不落下一身病倒是不正常的。真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要西里哗啦毫无节制地生下一大窝孩子,生下了又不想承担一点责任,自出生之日起,我们便像畜生一样在房前房后的阴沟里跌打滚爬。“滚,滚,你滚出去!”父母对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言语,一说话便是个滚字。有那么一天我真的滚了。我随一群出外摘茶的姑娘大嫂,顺着门前的大路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天亮走到县城郊外的一家茶场,浑身都给露水打湿了,头发、衣服、肩挎的与我身子差不多高的背篓,整个淋淋漓漓。一季茶摘完,姑娘大嫂们收拾好动身回家,只我独自留了下来。这年我13岁。

     摘茶的时节便摘茶,不摘茶时我帮人挖地、施肥、整棵修枝,风里雨里,霜中雪中,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去,从一个茶场转到另一个茶场。后来听说远离人烟的丝茅山新创办一家垦殖场,要招一批农茶工,我第一个报了名。总算找到了一个落脚生根的地方,同时有一种病,叫关节炎的那种病,也在我身上盘踞下来,生根发芽,蔓延滋长。开始我总同自己说,年轻人,小病小痛算什么,挺一挺就过去了。有了秀以后,我更不敢承认自己的病了。每次发作我都一动不动,极力忍受着巨痛,一面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与秀笑话。我的四肢关节通红肿胀,十根手指如一排白胖的萝卜,却从来不敢让秀看到,仍然是风里雨里、霜中雪中地奔波。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仍然只想挺住。我有一种隐秘的心理,至少要挺过结婚这一关。这一关通过,秀便是我的人,我再怎么病,再怎么痛,也用不着遮掩了。可是到底没有挺住,在结婚前夕我病倒了,真正的卧床不起,并且这一卧便是整整两年时间。

     一旦意识到病况的无可回避,我反而安下心来、横下一条心来:治疗,不惜一切。病不治好,我便失去了一切,我便失去了我的秀。到县城,转省城,汽车火车,中药西药。用来结婚的一点点积蓄花光了,东借西挪的钱也花光了,病反而是越来越见严重。我想我是豁出去了,干脆转院到上海。经一家权威性医院拍片检查,我的右腿骨中发现一块异常阴影,医生一度怀疑为癌,骨髓癌。即便不是癌,至少证明了一点:我的关节炎严重到连骨头都开始腐烂了。或许是一种极度绝望后的破罐子破摔,或许是经济压力太过沉重,再无法这么无效地耗费下去,我决定回家。有人劝说在大医院都没什么效果,回家干躺着不更是眼睁睁等死。但这时我真的只剩下等死一条路。

    我常常想一个人活着,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情感,要有那么多的牵挂,让人活不好死不好。比如像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死了便死了,属于我的一切都会随我而去,干干净净无阻无碍。可我偏偏有了秀,有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牵肠挂肚。我绝不能想像,我会丢下秀一个人在世上,绝不能忍受让她与别的什么男人接触。只要有一口气,我就应该看到秀,守着秀,变成鬼也要跟着秀。我想我这时完全是变态了。你想过古人死去,为什么要有妃嫔妻妾们陪葬吗,那或许正是出自一种绝望,出自强烈到极点的爱呢。我真的想过假如我死去,秀也跟着一同去死多好……至少在我死前,我应该将秀损坏掉,毁坏掉……不让秀脱离我单独留在世上,要留也不能留一个完整的秀啊。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时之想,我知道这都是变态的,阴暗的,是可耻的。我惟一的愿望是我死之后,秀能到我的灵前哭几声。那一个夏日,垦殖场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年轻人下河洗澡,让水淹死了。死者的女友送了一个很大的花圈,一边写着“某某某永垂不朽”,一边署名“某某敬挽”。我一看之下泪流满面。我想我死去时秀也能送这么个花圈,我便可以瞑目了。当然这同样是一种胡想。我死了绝不要秀送什么花圈。秀还要嫁人,还要生活,绝不能为我背上这黑名声。即便我不会立即死去,但像目前这半死不活,更应该让秀尽快从我身边离开。我不能拖累秀美的贤惠的健康的秀。我没有理由。但越是这么说服自己,便越是感到失去秀,将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秀已经成为我全部的灵魂,全部的全部。那段时间秀因事离开垦殖场,我真的是魂飞魄散了,从早到晚,天天拄两根拐杖,艰难地挨到岭头朝山路张望,企盼着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是冬天,下雪天,也是我病情最莫测的日子,在床上翻一个身都难于上天,更何况撑着拐杖出门呢。有次我不小心,一下摔倒在雪地里,浑身的关节痛发作,我晕了过去。直到天黑了醒来,发现自己仍在雪地里,棉衣棉裤都让冰水浸透了。真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有时我真的怀疑,我的病况那么沉重,也许都是因为了秀,因为了对秀的思念和牵挂。一个人整天沉浸在那样一种恶劣情绪中,怎么谈得上治病恢复健康呢。可是假设没有了秀,我不更彻底完蛋了么?

     我劝过秀,说看来我就是这个样子了,好不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办?我的意思当然很清楚。秀不说话,一个劲地只是哭。哭完仍是烧茶喂水,端屎倒尿,仍是美丽,仍是贤惠。也是那个多雪的冬天,真的有消息传来,有人在追求秀了,男方是邻近村镇上的一个司机,父亲或叔叔还是当地的一个干部。我欣慰啊,高兴啊。我笑,或强迫自己笑,我对自己说:“这就好,这就好,秀有了依靠,再不会跟着我受罪了!”不久果然见一辆大卡车三天两头来垦殖场。每次远远听到卡车的声音,我便以极快的速度挪到窗前。我想看看那车,看看车上是怎样一个男人。我一百次地阻止自己不要去看,一百次地阻止不了自己。有一天我再忍不住,拄了拐杖又守到路头,大卡车看来也认得我,到面前便停住了。我本来想说几句好话,台面上的话,说秀人善,心好,以后请你多照顾之类。可话一出口全变了。“我还没死,等我死了你再来插手!你滚,你滚!”我挥舞起拐杖,对他大喊大叫。“猪,狗,畜生!”我想我完全疯了,拐杖乒乒乓乓打在雪地上,打在卡车上,我终于四脚朝天,狠狠摔倒了。

     我们有一句古话,叫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里说的是一种境界。一场磨难过去,我发现我整个全变了。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心胸开阔,心旷神怡,好像真的置身什么峰巅一样,生活的一切风风雨雨、曲折艰难,在我的眼中简直是视若无物。我知道我已经置身于某种境界。病一恢复我便很快与秀结婚了,又生了两个孩子。我发狠种茶、种菜、开荒、做房子、养猪养鸡、养家活口。我开始学文化,有意识地建设自己。本来我小学没毕业,实实在在的文盲一个,这时一本本地往家里买书,买字典词典。我报考一个又一个函授学校,学会计、学哲学、学外语、学管理,总之见什么学什么,也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学。随即我由一个普通的农茶工改任垦殖场会计,又做了副场长。后来社会上流行起做生意赚钱,我也开始做生意,也赚了钱。一切都那么容易,莫名其妙似的。八十年代末,丝茅山垦殖场完成了自身的历史使命,宣告解体,一伙人凄凄惶惶做鸟兽散,妻问我怎么办。我说怕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我将这些年积拢的那些肄业证、会计证什么全揣上,来到县城一家蒸蒸日上但是账目却一塌糊涂的公司。公司经理将一摞一摞的账本山一样堆到我面前,说多年压下的,全靠你了。两天两夜我没离开那房间,第三天将一本新账丢给经理。经理服了,马上聘用:主管会计。

    生活是困窘的,无奈的,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没有什么比活着,比艰难地活着更容易、更令人快意的了。    

 
 
 
Re:受难的境界
By: 周惟(游客)发表评论于2007-1-7 23:51:50 
 
周惟(游客)“没有什么比活着,比艰难地活着更容易、更令人快意的了。”
确实是这样啊,不走过的人,说不出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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