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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危机中基层政权运作的观察与忧思(四)
作者:野夫 日期 2008-7-14 9:43:00
九 万家镇是区里的城关镇,集中着五六万居民。其中不少下岗的职工,还有土地被征用了的农转非群众。由于多是新建房屋,因此地震中很少垮塌,只产生了一批危房。为了避震,大家还是居住在政府和自己搭建的棚里,生活当然有所不便。但是由于纹江区很快恢复水电气,市场供应也能保证,因此基本没有灾荒问题。镇里也收到过一车矿泉水,考虑到无法均分,干脆拿去捐赠给了重灾的邻县。这样做,上级自然也难以非议。 电视上天天播报国家救助和社会捐赠的巨大数字,但是这里的老百姓似乎还没领到一瓶水;毕竟同属灾区,内心不免忿忿。地震之后第九天,一辆救灾物资车开进了本来狭窄的街道,在一个服装店门口停下。一个武装部的聘用人员下来,往店里搬运方便面火腿肠和饮料。邻居薛跛子是一个吃低保的残疾人,看见后上去质疑,彼此口角,薛遂对着街面高喊:有人私分救灾物资啊。顿时引来无数围观且义愤填膺的群众。薛同时还给书记老吴电话举报,老吴在乡村巡视,闻讯立即飞车赶回。 该聘用人员也向派出所报警,说有人哄抢救灾物资。老吴和警员赶到现场时,他已经被愤怒的群众吓跑了,那辆货车也趁机开走,现场只剩一部被群众包围的吉普。老吴问明情况,立即向群众保证,一定要彻查此事,给老百姓一个说法。警员也很快拘捕了该人并亮相,同时马上在群众监督下搜查商铺,抄出来全部一起十几箱饮食和一顶帐篷。商铺贴上封条,该人被带走审讯,群众慢慢散去。 区委紧急召开常委会,查明情况是——该人乃去邻县绵竹汉旺镇参加营救的民兵,曾经在废墟中救出过十多个人。现从汉旺镇撤退,剩下一些救援物资。领导向上级申请,要求给每个救援人员一点物资补助,理由正当,就拨给了他们一些。他按照领导要求,押车挨家送货,接着把自己那一份送到自己女友商铺卸货,立马就激起了民愤。 这样的行为本来是领导考虑欠周,加上他语言失当,自然容易引起群众误会。地方上为了暂时平息民愤,只好把他先拘押起来。但是事犹未了,到了下午,更多不明真相的群众开始聚集在商铺门口,谣言四起,纷纷流传说官员私分救灾物资,百姓至今无人救助。尤其放假的中学生盲目参与进来,一时群情激愤,瞬间就要惹出大规模群体骚乱。本来就在危房丛中,一旦余震突来,满街挤满各种看客,群众生命危在旦夕。可是全区仅有二十几个机动警力,全部到场,很快化在人海之中看不见踪影。 防不胜防的危机在应急预案之外突然形成,基层政权又该如何来应对并化险为夷呢?纹江区的星星之火,假设引燃周边的重灾区,那样的后果谁敢承担。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无论中央或地方政府,防止大规模群体事件,已经成为各级领导守土有责的第一任务。稳定压倒一切,是上下明确的责任。在稳定中改革开放,在稳定下和谐发展,这是执政党追求的最高目标。天灾来之不预,谁也难挡;救灾减灾,政府行为已经基本赢得国际和自己人民的认可和赞誉。但是如果人祸接踵而至,那所在地的官员肯定难辞其咎。更重要的是,良心何以面对雪上加霜的一方百姓。 书记老吴久历基层政场,且富人文情怀,焉能无此种敏感直觉。虽万人丛中,吾往矣——这样的任事胆魄,在关键时刻是能考验决策者高下的素质。他一边向市里报告【这是绝不能隐瞒的大事】,一边请求增援警力维持秩序,一边安排各部门干部全部上街劝阻群众,一边大胆走向了开始狂躁的人群。 他在此地为官已久,平时老百姓多也认识;自信心以及第一责任人的身份都不容他半点含糊。但是灾后百姓还在余震焦虑压迫下,寝食难安自然肝火正旺。兼之多年体制性的积弊,难免使得各级政府的公信力降低,在全国都在关注救灾钱物的监管问题时,这些确实还未领到救助的灾民,自然容易信谣传谣而大有踏平腐败之气。他与市上来的一位领导登上一辆已被失控人员砸破的警车之上,向群众喊话,半导体的微弱声音完全被淹没。区长老许带一干人尽力维护着谁也难以维护的秩序。他们看着脚下闹事的多是中学的愤怒孩子,只能让赶来救援的防暴特警渐次撤退,绝不能另外再引发流血冲突。 不可否认,任何这样的群体事件,都有少数充满积怨的人在挑灯拨火。但是愤怒是天然具有传染性的情绪,尤其在夜幕和人海之中,难免也有很多趁机出手的狂暴青年。在大灾的背景下,灾民裹挟着普世同情;政府采取任何强势手段来干预,都很难占据民间的道义优势。但是任之燎原,又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于官于民于社会,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区委和政府的分寸,决定事件的成败。他们迅速号召来所有的老师找学生,家长叫孩子,厂长找职工,居委会找居民。所有的干部上街分解人群,解释真相。最后老师和学生手牵手隔开人群,掩护警察撤退,避免身体冲突。这样的举措很快见效,当夜群情平息。再通过电视广播和社区人员,挨家挨户向市民说明情况,澄清谣言。又紧急调来各种物资迅速分发安抚,一场差点酿大的危机,终于被消弭于无形。但是重建家园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还会在其他隐形的问题上再次卷起狂澜吗?这对每一个施政者都是一场持久的考验。 十一 每天发放10元钱1斤粮,这是国家针对真正的灾民出台的专项临时政策,救助期限是三个月。并不是每个户籍在灾区的人都能均享这种补助,这也是无可非议的。国家规定可以享受此政策的是“三无”人员——无房可住,无生产资料,无收入来源。至于是“三无”齐备的还是只居其一的,这个标准其实是可以由地方灵活掌握的。 鉴于德阳市确实灾情严重,尤其什邡和绵竹死亡较多,于是决定在这两市实行全部人员发放。其他几个县区,还是要有所区别并制定相应细则才行。这就给这几个县区带来了巨大麻烦。纹江区讨论的细则是——房屋全部倒塌户、房屋严重受损无法居住户和贫困户可以全部纳入。房屋局部倒塌或严重受损户,可根据家庭人数和经济状况,纳入1-2人。干部、职工和教师全部不享受此政策。 按理说,这个细则不可谓不细,村组比照自然就能马上确定补助对象。但是,中国的乡村世界远非外人所想那么简单;就一个贫困户的定义,就可以为难死你。因此,为了预防做了好事还挨骂,在程序正义方面又设置了三个步骤——各村组村民代表大会推荐,村公告栏公示,乡镇审核上报。这样看来,一切应该顺理成章的好办了。可是直到今天【震后18天】,几个县区的这个特旨恩荫,还是难以下发。 原因何在呢?因为可以拿到900元钱,90斤大米,这对农村而言,可不是一个小数。如果不是人人均沾,那多数人都难得谦让。有的农户已经搬到省城和经商的儿女生活了,闻讯也要赶回来讨要这个恩惠,更不要说还在土地上讨食的村民了。他们的逻辑也很简单,似乎也在理——都是灾区人,凭什么邻县都是全有?再说党中央给的福利,你地方政府凭什么要扣压?你敢不给,我就敢告发你们克扣灾粮,摘了你们的花翎顶戴。 朝廷圣明而地方糜烂——这是自古中国民间文化传统的一贯错觉。皇上好而贪官坏,这也是近年来无论戏剧还是现实,多多给民众形成的教化。部臣阁僚做好人易,底层吏员做恶人多,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村组如果把全民报上,乡镇有受灾照片档案,那也不可能更不敢拿去糊弄上级。于是在程序正义的第一步,就出现了卡壳。真正的灾民无法推举出来,因为多数人会要争取这一“有价身份”。 当然也有一个乡镇立马就报上了名单,人数基本符合上级掌握的实况。但是乡村工作经验丰富的领导,岂能不怀疑此中有猫腻。于是派员私访调查,原来是各村组达成民间协议,以真实的灾民身份去领这个钱粮,但是必须到村组后再来一次基本平衡的瓜分。比如灾民拿六成,其他人拿四成。这样的妥协总比都不拿看似要好,那上面可以不干预吗? 如果官员的政治经验不丰富,知道此中实情,也许就装聋作哑得过且过。但是书记区长却不能同意这种丧失原则的做法,因为这里面又有可能留下巨大的隐患——灾民为了眼看就能到口的粮食,不得不和村民妥协。但是事后困难依旧,他不会找邻人讨要,却有权向上级政府讨要。而且他有十足的理由和证据去检举基层政府,确实克扣了他应得的份额。总理给的10元钱,到你区乡变成了6元,另外的4元是否贪腐,那可是真难澄清的浑水了。 几十年来,农民和基层政权都在进行这种无形的“博弈”,甚至都要精于算计才行;谁要失算一步,就会蒙受损失;有时甚至常常是双输。如何双赢,这才是一个大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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