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绵延的大地(一) 
作者:野夫 日期 2009-3-7 10:51:00

余震绵延的大地

——灾区基层政权运作的跟踪观察之三

年初在西南乡村旅行时,偶然看见有农妇在散发一封“王母娘娘的信”。好奇便领了一张,内容确实显得荒诞不经。更为令人称奇的是——明显看得出来,竟然是用80年代使用的机械打字机蜡纸油印的产品——实在难以想象,这一早已被时代淘汰的工具,还在乡村社会草根阶层中秘密地发挥着作用。

中国文化历来就有“经学”和“纬学”之分。自古以来,纬学中的“谶纬术”一直在民间私相流传,历朝皆屡禁不绝。新中国以来,对此类标准的“封建迷信”,一向是实行严厉打击的;历次运动几乎已将这一现象扫尽荡平。但是眼前重新拿到这样的“揭帖”,出于对“民间语文”的特殊兴趣,我还是把它保存下来了。

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受教不多的广大百姓,心存侥幸地期冀着果能预告未来祸福的神人,以便在险象环生的岁月之中趋利避害——这是谶纬文化得以传承的社会心理基础。就像算命星相之类神课,哪怕偶然十句中一,也能蛊惑今日许多时尚青年一样。人类在变幻莫测的历史和命运中,难免对神秘未知的事物充满孩子般的好奇心。

标题为“王母娘娘的信”的这份传单,似乎在年初便在预告着这一个“凶年”。此信的开端便语句不通地讲述一个山西的老太婆,某天给了一个女生这封信,转身就不见了。信中说今年——有房无人住,夫妻不团圆;有饭无人吃,儿女不能见。等等。但是观音赐有药方:有生姜三片,竹叶三片,紫草胡椒少许,吃下可免。男女不能骑门槛,不能吃生水和一切生果实,不能乱解小便。同时默念如来、观音、玉帝、王母,便可躲过大劫。

很显然,此信牵涉佛道两派神祗,禁忌和药方皆荒唐可笑,属于典型的“小民宗教”。但是当我走到今天——2008年11月底——再来重新审视这一文本时,却忽然感到了某种莫名的惊怵。纵观从年初雪灾以来直至今日金融风暴,你无法不承认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凶年”。即便中间有一场“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宴来冲喜,仍无法冲淡许多人在今年所刻下的悲苦记忆。

“5.12汶川大地震”之后五个月来,余震和新震一直未能平息。迄今记录在册的已有三万多次,意即每天有两百次左右的震动——这是怎样一块积蓄着风暴的土地啊,它还要经历怎样的波动,才能释放完它的能量,才能复归万户千家一份平静和谐与安全?


 二

五月以来,纹江区的位置如处飓风的风眼之中,显得比周边的灾区都要平静。但是每一次四级以上的余震,仍然要晃动这里的楼房;虽然渐已习惯的大众再不会夺门而逃了,但惊恐和隐忧依旧还是压迫着心灵。以我自己的体验来说,经常好端端地坐着,就会突然感到大地的动摇,会略显紧张地定神查看水杯——而事实上,这只是虚惊,是地震后遗症。

从地质学上说,大地确实还未搁平,还在隐隐威胁着劫后余生的人民。而从社会学方面来看,这场浩劫所引发的各种后遗症,肯定还将在漫长的时间内,广泛地影响着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虽然眼前,失去安全住所的市民,都可以在活动板房里度过灾后第一个冬天了;农民也逐渐开始新建平房。但是,废墟的广大存在,依旧在萧瑟寒风中生硬刺目。而更多的高楼危房,还基本在警戒线的圈禁之中突兀矗立,基本还没开始拆除的工作。

我刚去回访过邻近的汉旺镇——整个镇子还是由江苏特警戒严着,任何人没有通行证不得入内。所有歪七竖八的楼宇依旧保持着“5.12”当日的惨状。街心那个著名的钟鼓楼,时针仍旧绝望地定格在两点二十八分。一切都还纹丝未动,快半年了,竟然还有幸存者在警察的陪同下,在频繁赶去危险的旧居,扒拉一点未损的用具和衣服出来。我问那些把守着关口的年轻警察,他们说到了夜里,他们都不敢进去巡逻——即使在白天,我也能深深地体会这其中的惊恐和悲凉。

那天在东汽家属区的大门前,一个男人正在和门岗撕扯。他要进去,他要去给他儿子烧纸——著名的东汽中学就在里面。但是没有通行证,门禁则坚决不让。这个哀惋痛绝的老男人,几乎像疯子一样狂怒大叫奋力硬闯,几个壮汉民兵和警察几乎都难以制住他的鲁莽。门禁当然有门禁的理由——所有的楼宇都悬如危巢,余震随时都可能掀翻一栋,没有通行证谁敢承担新的死亡责任?

但是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只要是垮塌学校较多的灾区,家长的愤恨和怨怼还远远没有摆平。基层政府虽然已经千方百计地从各地抽调医生教师,去分隔各家各户的苦主,挨户安抚做工作,阻拦他们的集结上访喊冤。但是,谁都清楚,大群的绝嗣之痛,岂能在短时间之内抚平。任何一个人的自发哭丧悼亡,都可能再次煽起一个片区的苦情,而造成基层的动荡和上层的问责。

事实上,在隶属绵阳的某县,近期就因保险公司对死亡孩子的赔付,远低于交界的德阳市,而引发了家长的群体事件。按说保险公司纯属商业行为,各地根据各地的投保额赔付,实在与政府无关。但是放在眼前的大气候之下,最终的结局则可能仍然是要政府来买单拉平。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灾区基层政权来说,此刻恐怕谁也不敢轻易去引爆一座火山。

纹江区垮塌房屋八万多间,受损二十余万间;万幸的是没有垮塌一个学校,因此对地方施政者来说,要少了很多涉及稳定的压力——至少不会有各种中外媒体来频繁叨扰。但是重灾区毕竟还是重灾区,在越来越精细地统计之后,现在的受灾排名,已经位居全国第21名。因此所要面对的问题和隐忧,几乎也与各地一样。如此巨大的灾难,在各种显现的阵痛背后,必然还有一些潜伏的后果,将在未来渐次浮出水面。

最近,相邻的重灾区广元的生蛆柑橘,正在引起全国的舆论热点,从而导致整个柑橘种植业的灭顶之灾。尽管当地政府已经号召果农掩埋了那些长虫的水果,尽管这种果虫也确实无毒副作用,但是对广大的城镇消费者来说,已经无可挽回地要躲避这一鲜果了。没有谁去想象灾区果农的雪上加霜,没有谁去分担这个“灾年”的又一苦果。

这件事与“灾年”有关吗?与地震相关吗?也许很多人要这样质疑。其实,早在一个月前,类似的危机已然在纹江区出现;如果没有施政者的及时妥善处理,也许早就酿成了一场大的舆论风暴,同样也将祸及另一水果的种植业和所有的果农。现在我来追溯解析这个故事,藉以剖析基层政权的危机应对问题。

几年前,纹江区和全国多数地方政府一样,为了帮农民致富,必须要调整当地农业的产业结构——也就是说,传统的粮食蔬菜种植,在中国确实不挣钱。每亩地投入产出的毛利,不算农民的劳动力成本,大约每年也就几百至两千元不等。为何农民宁肯冒着被城里人歧视和欺负的危险,仍然要到城里打工或做游贩,因为在城里最不济每月的收入也接近他在土地上一年的利润。于是纹江区根据盆地的土壤气候条件,为农民引进了“金花梨”这一种植产业。为了动员只熟悉传统农业生产的农民改种这个水果,最初政府还是付出了较大成本的。要出钱买幼苗,要免费技术培训,要派员检查顾问,甚至还要帮忙收购寻找销路。

“金花梨”属于改良了的优质水果,很快就开花挂果进入丰收的时代,在最初的年头确实让那些冒险转向了的农民尝到了甜头。于是马上就有大批的农民跟风种植,接连的丰收随之带来过剩和滞销。这种不像粮食一样可以存储和当饭的产品随风飘落,愤怒的农民甚至将满车的烂果倾倒在乡政府的门前。

有些果农根据市场调剂,改种了其他水果甚至复耕。但金河镇的银桥村,则仍然坚持着。即使市场价远不如当年,但是到底还是比种粮食划算。可是今年八月,眼看着满数灿烂的金黄,可以为灾年聊添喜色,果农却开始成群结队来乡政府闹事了。那时正是奥运时节,大群的农民开着拖拉机满载金花梨要奔赴区政府,扬言要倾倒在政府的门前。一场莫名其妙的危机,就这样在原本苦难的灾年,再次拉开了序幕。

确实奇怪,原来一直生长正常产量很高的金花梨,今年却突然大面积地爆发了虫灾。而且这种虫叫“蛀心虫”,直接钻进了梨子的果核里成长,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但是梨子一旦接近成熟时,就要自然坠落和溃烂。果农看着满地的烂梨,意识到全年的辛苦劳作付之东流,再加上灾年的损伤,必然更加绝望。这时,他们只能想到要找政府扯皮了。

可是,农民自耕自作,丰年就自得其乐,遇上天灾歉收就要找政府麻烦,政府真的有责任要负担吗?农民当然要找出自己的理由来。否则纯粹无理取闹,那也肯定不敢。他们的理由是——首先,是政府动员甚至要求他们种梨的,仅有的田地都变成了果园,现在遇灾,意味着连粮食都没有吃的了。其次,关于植物的病虫害,历来相关职能部门都要负责预报和预防,但是今年以来,相关单位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作为。再者,供销系统每年都要求果农对水果实行套袋管理;每个袋子要五分钱,供销系统过去每个袋子要补助二分五厘,但是唯独今年承诺了又没有补,于是农民省钱也就没套。因此政府需要给他们赔偿损失。

这几个理由能够成立吗?书记老吴认为确能成立。第一,农民天灾没有饭吃,政府本来就要管,总不能在灾年再添饿殍。第二,政府的相关职能部门之所以要存在,本来就是要为“三农”服务;服务如果没有到位,那至少难辞其咎。第三,供销系统也是政府的一个部门,承诺而未兑现,会影响政府的公信力。因此这件事,政府肯定要管才行。但怎么管呢?

首先当然是要稳住农民的情绪,不要集体上访闹事。然后是问责相关部门。相关部门确有现成的理由——地震。因为那一段时间,所有的人皆在忙于抢险救灾,忙着要调查灾情并向各自的上级部门汇报各种统计数据,哪里还有时间和人力去考虑一个村的梨树问题。再说谁也没有想到,会在灾年里冒出这样一种原来并未肆虐过本地植物的怪虫。

蛀心虫哪里来的?那么根据原先的培训要求,果农必须要进行的药物预防,农民都做了没有?如果做了,为何没有能够杀除这些害虫?如果没有做,那么果农自己也要承担一份责任。于是紧急调查,农民拿出了自己杀虫的证明——他们提供了七种杀虫药的瓶子,以及在哪里购买的证明。

很快就弄清,药物就是在金河镇街上的两家药店买的;其中一家还是果农的专业合作社开设的专营店。但是检验结果很快也出来了,其中的两种药物是假冒伪劣产品,根本无法杀除果虫。接下来基层政府如果能找到赔偿的下家,是不是可以帮农民减少一点损失呢?看来好戏似乎还在后头。

 五

在一个诚信普遍缺失的国度,坑农的事件必将频繁发生。虽然偶尔闹大了的事件得到了惩罚,但多数时候基层政权对此是束手无策的。何以如此?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见其中的两难困境。

纹江区在检验出有两种药是假冒伪劣产品之后,立即要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准备顺藤摸瓜找出元凶,以便从厂家那里为农民讨要一些赔偿,借以减轻灾民的损失和自己的压力。但是在没有找到厂家之前,这一检验结果暂时还不敢向农民公布——因为愤怒的农民一旦知道有假药,肯定首先要结队去打砸街上的商铺;那样就会惹出影响治安的公共事件。

卖药的零售商之所以还需要保护,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从批发商那里买进的是假药。他们向专案组提供了进货的渠道和上家以及相关的账单,一种是从绵阳进的,另一种则是从成都进的。公安局兵分两路,但很快皆铩羽而归。绵阳的那家批发商承认他们卖过这种药,但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假药,他们是从福建的一个厂家购进的。警察要他提供他们从那进货的证据,他说地震之后,因为唐家山堰塞湖要崩溃,整个绵阳市都要紧急搬迁到山上,所有的这些凭据都散失了——这个理由在兵荒马乱的当时,也确实可能存在。警察没有理由抓捕这个同样是灾民的批发商,虽然知道了那个厂家的地方,但是没有任何证据。

另外一组到成都的警察,也找到了那个经销商,知道该药来自江西的一个药厂。但是卖农药的在成都有一个巨大的市场,其中鱼龙混杂真假参半,你很难分清其中的真伪。他们进货的运单凭据,一般只保留一个月;也就是说同样拿不出指证那个厂家的证据。而且还有可能那个厂家制造的是真药【因为有国家批号】,是另外一些不法分子仿冒的假药。

案情走进死胡同,纹江区政法委召开相关部门的联席会,商讨要不要去福建和江西调查的问题。公安局方面说,根据现行法律,目前这个事情根本无法立案——立案是有一套立案的正规程序的。零售商和经销商只有在“知假贩假”的前提下才构成犯罪,如果不能证明其“知假”,就无法立案。如果没有立案的案子,就没有进入全国公安系统的网络;如果本地的警察要想去异地调查和抓捕,异地的警察不仅不会配合,甚至还要干预。更何况这些厂家都是各地的大型企业,都会得到地方保护。你外地的警察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时候,想去从他们那里帮农民索赔,他厂里的保安都可能暴打你一顿甚至反过来扣押你。与其花费人力物力无功而返,甚至惹是生非,还不如另外设法来安抚这些受灾的果农。

原来还想找到厂家来为农民索赔的想法,在目前显然已经难以实行。而本地的这些零售商在不知情的背景下销售过这些假药,本质上说还是你地方相关部门监管不力的问题。那果农的灾难到底该由谁来埋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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